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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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不願指揮長為了她而耽誤公事。她輕輕從朱貴鈴的臂彎裡抽出手,去摘下電話聽筒,遞到朱貴鈴面前。這幾乎等於在命令指揮長接這個電話了。朱貴鈴無奈地笑笑,只得接了。但一等聽到,是白氏兄弟的事,而且他倆已經到了聯隊部,此時正在院子裡等著,朱貴鈴便跟觸了電一樣,猛地躥將起來。 「你們這些值班的,是幹啥吃的?為什麼早不來電話?讓白先生乾等這麼長時間!」他吼了,立馬兒變了副面孔,匆忙地甚至很生硬地催促二小伺候他換衣服。他要那件硬領的、袖口上綴著兩顆水晶紐扣的白襯衣。一直到臨下樓前,他才回過神來,輕輕捏了捏二小的臉頰,抱歉似的吩咐了聲:「送幾杯咖啡下來。」 金黃。黑褐。牆布或者護襯板。巴格達出產的多頭刻花吊燈在散發潔淨而柔和的燈光。還有那四個雕在一根木柱上的非洲裸女,做著各種舞姿。泰國的象牙。白俄羅斯的銅茶炊。阿姆斯特丹的水晶瓶。西班牙牛角柄的彎刀。亞馬孫河的鱷魚皮。伊麗莎白港那艘最古老的三桅船上的核桃木舵輪。瑞典的刻花玻璃器皿。法國的燙金瓷盤。阿拉伯的神燈。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農婦穿的木鞋。整只的海龜。瓦罐和古代的煙具。繡花的靠墊。帶有濃厚婆羅門教色彩的壁飾。就是沒有一般富家廳堂裡必備的中國字畫。 白氏兄弟怔怔地站在壁爐跟前。 客廳的佈置,主要應歸功於朱貴鈴那位基本上不出來見客的夫人。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姑姑管教。家務也全交給了能於的二小。她又不愛去其他軍官家串門。老滿堡的任何一條街道只能使她感到傷感和更加憋屈。更不習慣去別人家牌桌上湊數。剩下的,便只有這麼一點餘興了。但是,這個客廳,真叫白氏兄弟動心的,還是一種被朱貴鈴叫做「月白藤」的東西。 「月白藤」的真名叫什麼?連朱貴鈴也不知道。這是他去印度北部高原上實習時,在一個王公的古堡裡發現的。一它非樹非草又非藤。粗大繁茂,四處爬蔓,耐得住於旱,又經得起漚爛。它的每一張葉片,真正長開了,能有團扇那麼大。「月白藤」是他給取的名兒。只是因為發現它的時候,那一晚上古堡上空的月色格外皎潔。回國前收拾行李,他明白,自己將回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去。他帶回這些月白藤,並非想彌補那必將失去的什麼。他只是由著記憶的慣性去做了這件事,拿四個大木箱裝運了這四大棵月白藤。 多花了不少運費。他覺得自己是在做一種慣性的遊戲。沒想到,運回它來,在客廳裡長得特別好。似竹非竹的枝幹很快長到了拳頭一樣粗,並沿著四壁,爬上牆頭,又把整個天花板攀得滿滿登登。扇面大的葉片,肥韌而有光澤,也快把客廳裡的四扇大窗戶遮沒。強有力的氣根,把四壁鐵梨木的博物櫃架緊緊包纏,更多的,鑽透了地板,深深紮到樓的地基裡去了。它們現在跟這幢小樓一樣,直接生根在阿達克庫都克的土層中。朱貴鈴甚至擔心,它們再強大下去,到那麼一大,會不會把整幢小樓都抬起來呢?未必不可能。他甚至不無忐忑、又摻雜著幸災樂禍地期待著這一天。 至於,真被朱貴鈴視為收藏品的,輕易不給別人看。它們都存放在他三樓的那間工作室裡了。他跟祖父一樣,除了嗜好最昂貴的白襯衣外,只收藏一樣東西——望遠鏡。而且只收藏德國蔡斯公司出產的望遠鏡。從單筒的到雙筒的,從單倍的到一百倍的,從銅管的到裹著鱷魚皮的,從仕女觀劇用的,到蘇沃洛夫元帥率軍翻越阿爾卑斯山出奇兵擊潰十萬土耳其大軍時所使用過的……它們都鎖在那把用南美大草原上的羚羊皮縫製的大圈椅背後幾個玻璃櫃裡。玻璃櫃一概地又都被黑絲絨罩蒙住。 「好氣派!好雅興!」 白老大接過二小端來的咖啡,哈哈一笑,指著客廳裡發綠的和不發綠的一切,對朱貴鈴說道。 「見笑見笑。」朱貴鈴淡然一笑,做了個讓座的手勢。 白家兄弟倆沒坐。這兩個至今還沒成家的大老爺兒們,除了到他們各自的相好家裡,還會坐一坐、躺一躺,不管到誰家,都不肯坐。他們是痛快人,明白人。積四十年辛酸苦辣,他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求與被求那麼點東西。做人的全部功力,就在於你能不能求到根勁兒處,在求和被求中最終得到你所求的那一切。所以,進屋不坐,開門見山,說完說走;只要他倆能辦、願辦的,一定替你辦得幹脆利落。 不過,有人又這麼說,只要讓他倆捏在手裡,砂石子兒裡也能攥出二兩油。這話也沒錯。 他倆今天來找朱貴鈴,是為修鐵路的事兒。他倆想做大生意。修一條鐵路直通國境線。從老滿堡到蘇俄邊界,比到省城近一半還多。比到蘭州和西安近八倍或八百倍。他們已經求到了省經濟資源委員會地(方)拓(展)局的築路許可證。他們準備招募兩千民工來幹這件事。他們知道約束這兩千民工,可不是件簡單的事。這些從口裡跑饑荒到阿達克庫都克來找飯轍的勞工裡有不少是吃死娃不看天道的傢伙。三不折二,絕對能攪得你天昏地暗。這哥倆想請老滿堡聯隊派隊伍,隨築路工程所一起行動。押陣。 「派出來的弟兄,一切花銷,我們管了。」白老大亮開他那銅鑼般的大嗓門,嗡嗡地響。他總是穿件很舊的長及腳面的馬褲呢軍大衣。裡邊套一身黑粗布棉襖棉褲,還紮著褲腳口。腳上穿著雙臉的元寶口千層底老式棉鞋。不土不洋,亦土亦洋。 「那敢情好啊,那我就把老滿堡聯隊所有人馬連鍋給你們端了去!」朱貴鈴笑道。 「怎麼敢當。」白老二溫和地笑了笑。他是白家一切『宏圖大略「的主謀者。雖然骨子裡也是個咬死狗都連毛吞的傢伙,但說起話來,總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兒,揉圓了抹平了,叫人不好找縫岔。他因為經常去國境線那邊談生意,不知道從哪搞來一套蘇俄紅軍穿的灰呢軍便服,就這樣常年在穿著。腰裡束了根寬寬的牛皮腰帶,腳上蹬一雙高腰的軍用皮靴,再加上他不算矮的個頭,濃黑的長髮,密密的連鬢胡和一雙精明閃爍的眼睛,一見之下,總讓人覺得此人可信賴可託付可共事。有人就這麼讓他在背地裡給賣了,還高高興興幫著數錢哩。還有件怪事,他那身常年穿著四處溜達的紅軍呢制服,從來沒見他換下來洗過,熨過,卻一老見它不髒不皺也不壞,一老地那麼乾淨那麼順溜那麼合身,又那麼新齊,好像每天晚上都有人替他把它洗了烘乾又熨過似的,又好像他家庫房堆著三百六十五套這樣的軍便服,每天供他輪換似的。 「多了,我們也負擔不起。這麼個數吧。」白老大伸出兩個指頭。表示兩百。 「不難為朱指揮長。到底能派給多少,最後還是請指揮長定奪。我想,多少給一點兒,就行。」白老二補上一句。 「對對對,多少給些人,就行!」白老大咧開大嘴,亮出滿副黃板大牙。這哥倆都清楚,朱貴鈴目前在老滿堡還沒到說了就算的地步。左右都有參謀長的人在跟他掣肘著哩。他們還不摸朱貴鈴的深淺,不太清楚這位出自英國皇家軍事工程學院、儀錶堂堂又文質彬彬的長官,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對自己對這個聯隊能把握到何種程度。他們不想「逼」得太狠。沒有楊小樓那副嗓子,硬要滿宮滿調地唱,唱倒了嗓子,自找。 朱貴鈴看出了兄弟倆心底的這點兒算計。這件事的確使他為難。白氏兄弟在領到築路許可證前,曾托人到他跟前來討過口風。問他日後能不能給予這樣的支持。他也曾到參謀長跟前去探過口氣。卻讓那位乾巴瘦的驢蹶子一蹄子給尦了回來。參謀長一直對白氏兄弟的暴富,感到滿心的不自在。他一直對這哥倆不斷膨脹的「野心」抱有百倍的戒心。雖然他也是個跑江湖行伍苦出身,但卻從心底裡瞧不起白家這一夥人。 「想把老滿堡聯隊當成他白家私人鏢局?操,紙糊的×哩,這一對光棍,還真會想好事,讓他們來找我!」參謀長咬牙切齒。 朱貴鈴說:「白家兄弟對咱們聯隊也不錯,豆腐賬不算,算青菜賬,給他們幫這一點忙,也不為過。」 參謀長哈哈一笑:「花他那麼點錢還值得你那麼上心?姓自的有一個銅板是從他祖宗兜裡帶來的嗎?別人不摸這一對寶貝蛋的底兒,我還不摸?花他一點錢,那是給他面子!他還想咋著?咱們不慣他那毛病。今天修路了,要派人。明天開礦了,你派還是不派?後天又出殯葬他娘的七大姑八大姨了,咱還得去替他娘的扛幡杆兒?我沒那麼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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