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〇


  門廳裡很暗。惟—一盞還點燃著的玻璃罩美孚油燈,燈撚子也撚得很小很小。壁爐裡將熄未熄的柴火乏力地幽微地向自己的近邊布散出暗重的朦朧。他不想馬上進客廳。客廳和門廳就隔著一道總是敞著的抽木門。他在門廳裡站了一會兒,回想這一夜的喧囂。喧囂中眾人對他的趨奉。包括那位又做新嫁婦的半老徐娘有意無意地用她那特意收拾得堅實而又軟和的乳房,來回來去地蹭他的胳膊肘。他知道,一貫由行伍草莽出身的軍官主政的老滿堡聯隊,對於他這樣的人歷來抱有極大的戒心,但到當面,他們卻又幾乎全體一致地趨奉。「狗東西!」想到這裡,他自嘲地卻又不無得意地笑了,爾後仰起頭,微微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被酒灼熱了的底氣。這時,突然一聲尖叫,驚嚇了他。那叫聲很低,明顯是壓抑住的,但又充滿了駭異。叫這一聲的是他多病的從印度帶回的妻子。

  這一晚上,她一直靠在壁爐前的軟椅上等他。等著伺候他上床。後來便瞌睡過去了。門響,驚醒了她。她忙略略地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鬢髮和衣襟,起身去迎朱貴鈴,待稍定神一看,她嚇壞了。她看到在門廳裡站著的不是朱貴鈴,而是兩三個月前剛死去的那位老人,朱貴鈴的祖父。後來,她一再發誓,當時她是醒得很徹底的,看得清清楚楚。她熟識他的祖父。她雖然是印度一位華僑富商的孫女,但從小卻是在他祖父膝前長大。她發誓那一晚上,在門廳裡看到的是他的祖父。那老派堅硬的自信。那經世之人理智的自嘲。那灰白但又瀟灑地這覆在額前的頭髮。軀體極有韻致地挺直在那兒,手極自然而又正規地垂放在大腿兩側,這種難以言表的韻致,是只有通一生都強烈要求自己生活在那種特定的軍人意識中的老軍人才會渾然地體現出來的。而這,正是他的祖父。

  「你瘋了!門廳裡只有我一個人。」當時他對她嚷嚷過。他被她說得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脊背上直躥冷氣。但他沒再責備呵斥下去。只是不許她往外說,更不許在那一對雙胞胎兒子面前說及這事。他很快進自己屋去了。他久久地在穿衣鏡前害怕地端詳自己。是的,差不多在一年多前,也就是祖父住進陸軍總醫院那段時間的前後,他就發現,自己在許多主要的方面,無可挽回地變得越來越像祖父。

  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原先是很不類同於這被許多人崇敬又被許多人仇恨的祖父的。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刻意去摹仿祖父,相反,當發現自己行為舉止。嗜好脾性,以至相貌都越來越酷似祖父時,他時刻警醒,不許自己下意識地摹仿祖父。甚至在睡夢中突然驚醒過來,第一件事,也總是馬上去查驗自己睡覺的姿勢,是不是有雷同祖父的地方。有一度,他過敏得簡直都神經質了。後來,他還是放棄了這種種努力和戒備。因為他終於發覺,這種努力地拼命地全身心地去做一件在一般人看來絕對做不到的事的狂勁兒,也正是祖父一貫的特點。而自己過去是從來沒有過這種「狂勁」兒的。再後來,發覺自己外貌上也開始向著祖父的那副乾瘦瘦小強悍的模樣變形,便徹底斷絕了「抵禦」的念頭。他知道,事到這一步,已不是人的任何努力能挽回的了,更絕對地不是什麼能「自主」的了……

  天正在變黑。暮雲覆蓋住城外的高地。阿拌河拐了個大彎,闊闊地淌來,幽幽地在樹叢間發亮,好像一片藍玻璃、黑玻璃,或者天主堂裡那帶格兒的彩色玻璃。風加緊了,狼不出動,四野也同樣地靜。佈滿碎石的崗包上,高高聳立著早已廢棄不用的那座磨坊。它是阿達克庫都克荒原上惟一的一座風力磨坊。古老的風車斷了架,扇片只剩下幾根幹硬的筋骨,接頭處築起了禿頂鷹的大巢。它那圓筒狀的塔身和比塔身還要高出許多的鐵杆兒風扇架,百多年來,早已成了阿達克庫都克的象徵。域外的人提到它,便會想起這整個荒原;想到荒原的悠遠遼闊,也總會想起它的堅固久長,仿佛誦經樓上那一聲聲古老的叫喚。

  朱貴鈴想好好地歇一會兒。可我又在等誰呢?他問自己。他面頰依然潮熱。心裡煩躁。不時瞟瞥緊閉著的門扇。他確實在等個人。不是妻子。層弱多病的她早回她自己的臥室安息了。為了免去她上下樓的勞累,她的臥室就安排在一樓。但她尖促激烈的咳嗽聲,仍不時傳到樓上。他等的也不是孩子們和他們的姑姑。吃晚飯的時候,是他過問他們學業的時間。現在,則是孩子們的姑姑管教他們的時間。單日,她給他們講聖經上的故事,雙日給他們講《龍文鞭影》。這本書,是明朝萬曆年間國子監祭酒蕭良有編撰的。也是朱貴鈴小時候,聽人系統講過的第一本書。

  他罵自己沒有出息。但他的確在等那個人。她果然來了。腳步聲遲疑、倉促、羞愧,又是迫不及待。一聽到她上樓來了,他立刻從面對木板陽臺的落地窗跟前轉過身來,本能地撚小了燈芯。渾身突然變得熾熱而又無力。在一股灼人的氣血的衝擊下,身子脹脹地戰慄。

  她捧著他的睡衣睡褲和睡帽。她是他從印度帶回來的女傭,十九歲的二小。

  門迅速地滑開,她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熱烘烘的帶著一點檀香味的男人休息。她沒敢抬頭。她想隔著門檻把睡衣遞進去就走。她知道走不了。上樓時她就在戰慄。心跳。她知道自己會在近似黑暗的朦朧中被擁到一個火熱的懷抱裡。她熟悉那件雪白的襯衣。袖口上的金紐扣。她熟悉那眼底的貪婪和赤誠。把她抱到那寬大柔軟的皮圈椅上,他喜歡她手足無措到連氣都喘不上來的神情,也喜歡她無依無靠的可憐勁兒。每一回,他都要暗自驚訝,她怎麼會有那麼沉?他總是先去撫摸她纖小而圓活的雙腳。他總是跪在她面前,把整個臉都埋在她腳面上。那樣狂熱地長時間地親吻著她的腳面。

  「哦……不行……不行……」她幾乎要驚叫,但又不敢。她知道這時候,夫人還沒睡著。患有失眠症的夫人上床後,不到天亮前的那一兩個小時,是不會睡著的。在這段時間裡,夫人的聽覺格外敏銳。任何一點響動,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她想用力收回被他緊緊捉住的雙腳,差一點蹬翻鑄鐵底座的皮圈椅。

  他只得鬆開了她的腳,但仍然要摟住她柔韌而富有彈性的腰,把她的腳夾在自己的腿的中間,把自己的臉埋放在她溫軟的腿面上,久久地跪坐在她面前,一動不動,也不讓她動彈,直到心底那一陣陣抽搐般的戰慄漸漸平息。

  然後,他會對她說:「你走吧,我要辦公了。」他便不再傳喚她。

  祖父也喜歡身邊的女傭。或者說,比朱貴鈴更喜歡。喪妻後,他就不肯再續弦。他討厭給他介紹的那許多有身份有學問有豐厚嫁妝的女人。他覺得這些女人沒一個不裝腔作勢的。沒一個能算得上真正的女人。他只喜歡那些女傭。他甚至都不講究她們的身材相貌年齡,只要是一個大字也不識的女傭,不管什麼樣的都能激起老頭兒的狂勁兒。朱貴鈴也一樣,甚至在中學時代,他就靦腆地糾纏自己家裡的那些丫環。他根本不能和外頭的女人交往,一見外頭的女人就心慌得不知所以,但卻從不放過自己家的女傭,甚至自己那位年輕的乳母……

  十分鐘後,電話鈴響得厲害。他不肯接。隨它響去。它果然頑固,繼續響,同樣不肯罷休。他簡直要扯下電話機,扔下樓去,把玻璃窗嘩啦啦砸個大洞。電話是聯隊部值班軍官打來的。城裡最大的一家富商,白氏兄弟,緊急求見指揮長本人。在老滿堡聯隊,沒人願意怠慢白家這一對兄弟。特別是中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沒一個人不敬佩這二位。這二位當年也是苦出身。二十年前,從晉東南的源上來,揣著幾斤面,一張狗皮褥子,盲流到阿達克庫都克。

  現在人家過的什麼日子?先甭說別的,前年這二位給全聯隊當兵的每人添了一身替換衣服。去年又給全體校級以下的軍官每人添一雙黑牛皮皮靴——按規定,只有校以上的軍官,上邊才發給這樣的皮靴。可全聯隊校級以上的軍官一共才六七個。到去年下半年,聯隊奉命組建騎兵支隊。經費上有一大塊缺口。他倆得知,馬上購置了阿拌河河邊上一片上好的草場,送給聯隊做馬場,並且又派人去西安南京置辦全套藥械用品,幫騎兵支隊辦起了必不可少的獸醫室。今年還會給個什麼彩呢?大夥眼巴巴正盼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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