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還沒等朱貴鈴明白過來,他到底在叫誰退下,老兵們的叫喊突然終止了。老兵們突然都站了起來,突然都端起了步槍,突然都朝傳來參謀長喊聲的方向瞪圓了雙眼。因為他們看到,遠處,參謀長做了個很古怪的手勢,那三挺馬克辛水冷式重機槍突然又都掉轉了頭來,那些遠遠地離開了射擊位置的士兵,突然又以躍進的姿勢,重新進入了原先的射擊位置。

  某種預感……但似乎又仍不相信會發生什麼。沒等他們叫出一聲迷們的驚愕的「啊」,其中的一挺重機槍響了。頭一個點射是沖天上打的。肖天放聞聲,立即一縱身撲到朱貴鈴身上,把他抱住,推倒,並滾到一個極好的死角裡隱蔽起來。緊接著,三挺重機槍和所有的步槍一起響了。所有的槍口都死死對準了這些不及防備、也沒想防備的老兵。這次被參謀長調來堵截這批老兵的,幾乎全是肖天放新兵營和前兩年剛出新兵營的弟兄。

  看見頭幾個老兵被擊中,捂著腰,重重地摔倒在地,爾後蹬腿。抽搐、滾動、反弓般撅起、掙扎……朱貴鈴便拼命地叫喊:「別打了……不許打……」他想跳起來,但肖天放卻死死抱住他,並哀告道:「指揮長,子彈不長眼睛……你別這樣……」他憤恨地掰開肖天放那雙鐵耙一般的大手,從大石頭後站起來,但一梭子子彈緊貼住他頭皮擦過,又逼使他躺下。

  子彈撲撲往老兵的肋條裡。脊背裡、腿股裡和腦袋裡鑽。濺出很燙的血汁。朱貴鈴這才想到,自己上當了。參謀長在殺這批老兵滅口。他會說,這批瘋了的老兵突然沖指揮長端起了槍,他不得不先下手為強,以保證指揮長的安全。事實上,這個乾巴瘦的老傢伙後來也的確是這樣向省聯防總部派來調查此事的兩個中校陳述的。

  十幾秒鐘後,槍聲便停止了。

  朱貴鈴連頭都沒再回一下,趕緊上了輕便馬車。他怕自己忍不住會當眾給這個殘忍的瘦傢伙一個耳光。他也不願意讓在場的部屬看出,由於無法接受這個突然而至的血肉橫飛的場面,他已經頭暈心虛,胃裡翻騰得直想嘔吐,臉色也頃刻間青白了起來。

  「去看看,還有傷著沒死的,趕緊送衛生隊!」他強抑制住一陣陣往上翻騰的苦水,沉重地拉上車門,吩咐道。但沒等馬車馳出多遠去,他又一次聽到了槍聲。是單發的手槍聲。參謀長那支大口徑帶標尺的「加拿大」九零手槍。他給每個傷著了仍在哼哼的老兵,在眉心間又都補了一槍。

  一直到開晚飯前,朱貴鈴都沒法讓自己鎮靜下來。連續不斷的重機槍聲一直在敲啄他的心口。他眼前總有那些個半瘋不瘋、衣衫襤樓的老兵在晃動。他看見他們的下巴被子彈削去,滿嘴淌著鮮血。他看見他們在臨死前的掙扎中,把屎尿全拉到褲襠裡。有幾個就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聽見大股的鮮血從胸壁上拳頭大的炸子兒洞裡冒出,帶著嘶嘶的氣泡聲。他聽見不止一個老兵在拼死的扭動中喊著:「哦,我日你爹……我日你祖奶奶……」

  吃罷晚飯,他立即把自己關進樓上的工作間,吩咐女接線兵,沒他的解禁令,不准把任何電話接到他工作間來。

  窗外,新建起來的木板陽臺,正對著落日餘暉映照之中的大裂谷。霧一般的暮靄徐徐從裂谷裡升起。蒼涼的山谷,刀削般壁立的谷岸和穀岸上千百萬年前由造地運動而堆褶起來的山脈,此時都一刻比一刻地幽暗了,越發變得深藍。只有那向陽的山坡和遠處那圓凸狀從地平線上隆起的高地,依然浸沐在燦爛輝煌的晚霞中,仿佛一批從最後的晚餐上撤下來的鑄金器皿,被聖主遺忘,流落在這片荒原的邊緣……或者猶如穆聖所啟示的那樣:「你們和你們的妻子,愉快地進樂園去吧!將有金盤和金杯在他們之間挨次傳遞。」

  老兵的死,給朱貴鈴的刺激太深、太重。仔細地回想,他還能認得這些老兵。二十年前,當他還只是個極稚嫩的毛訝子,被祖父送到老滿堡來當兵,熬煉性子時,正是這些老兵中的人,趕著馬車,到省城車站接的他。那一路,他和他們走了多少天?二十天?三十天?記不清了。還能記得的只是一雙穿在一個十四五歲男學生腳上的黃色小牛皮皮鞋和那些個斜背在老兵背上用來盛酒和水的皮囊。還能記得沒完沒了的搖晃。還能記得那一點強烈無比的感受——每一天,看到灼熱的太陽煙煙奪目地重新升起時,他都覺得,他跟他這一小隊士兵,已無路可走了。他們已經走到地的盡頭天的邊緣了。

  再往前走三幾裡地,他們一定會從那高高隆起的渾圓的地平線上一頭栽出這個山窮水盡的地球……十年前,祖父又把他送去印度,仍是這些老兵中的一些人護送他到紅其拉甫山口踏上異國他途。臨分手時,他給他們每人送了一盒駱駝牌香煙。他至今還能記得,他們雙手捧著這種他們從未見過的外國紙煙,那遲鈍厚道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無限的感激、惶惑、不安……

  他們失蹤幾年,竟然活了下來。還有什麼東西像他們這樣持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在動物中,恐怕只有狼。但狼活著,只為了它們自身。他們卻明顯地被某種責任驅使、鼓動。一直到死,他們都沒想到要去再想一想,人在這個世界上,應該不應該、能不能有另一種活法。

  人,自己能把握自己嗎?

  他應不應該享有這樣的權利?

  他應不應該具備這樣的能力?

  但朱貴鈴卻覺得,甚至一年比一年覺得,人無法把握自己。所謂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完全是黃口小兒不諳世事的一種癡想。

  他昂起頭,眼睛異樣地發亮。發黯。

  幾個月前的一大,他被請去參加一個支隊長的婚禮。這已經是這位支隊長第七回或第九回的婚禮了。並不是說這位快五十歲了的支隊長金屋藏嬌,因此攢起了七位或九位太太。不。他始終只有一位太太。他娶了那麼多,卻總是留不住。不是死了,就是跟人跑了。這回,他發狠心,把前六回或前八回替他做媒的那個媒婆娶進來,歸一個總。婚禮自然是從未有過的熱鬧。喧囂。朱貴鈴多喝了幾杯。回家時,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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