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省聯防總部已三令五申,讓老滿堡聯隊不惜一切代價,找回這個「二十二特勤分隊」。僅僅阿達克庫都克這一地的各縣諮議局,近半年就未曾斷過派人去省府告狀,恨不能每天都去,告老滿堡聯隊和省聯防總部縱容部屬擾民,治安不力,嚴重失職。朱貴鈴走馬上任前,省聯防司令親自把他找到官邸,當面交辦了這件事,要他著實地把它當一回子事來辦。朱貴鈴當然不敢含糊。

  朱貴鈴扶著冰涼的車門把,走下裝著防彈甲板的輕便馬車,迎面一股猛烈的幹硬的風襲來,差一點把他刮倒。他堅起大衣領子,扣上大衣扣子,用戴著鹿皮手套的手,虛虛地捂在鼻子和嘴的前邊,雖然這樣仍不能完全阻擋那些被風刮起來的沙粒進入口腔鼻腔。

  參謀長沉著臉。儘管他非常瞧不起這位新任指揮長的「文弱氣」,但此刻,他卻沒半點流露,聲色不動,全神貫注於眼前正在發生的事件。

  奉命來堵截二十二特勤分隊的部隊,都已進入射擊位置,只待一聲令下。

  「還用得著跟他們磨嘴皮子嗎?這些傢伙早瘋了。」參謀長低聲提醒。他戴著副金絲邊的眼鏡。他本沒近視,所以戴的只是副水晶片兒的平光鏡。

  「不談一談,他們怎麼肯歸隊呢?」朱貴針不無詫異地回頭瞟了參謀長一眼。穿得筆挺的參謀長一直在他身後站著。

  「四邊制高點上,我佈置了四五百個弟兄。一個衝鋒過去,把他們帶回聯隊部再慢慢開導他們吧。」

  「他們手裡還有槍,來硬的怕不行……」

  「他們敢開槍,這件事就好辦了。「參謀長水晶鏡片後閃出陰沉的光。

  朱貴鈴暗自一驚,但沒做聲。對這位參謀長歷來做人手段的老辣狠毒,他不是一點沒有所聞。但他還是想不到,他竟然要這麼對待這批老兵。這批老兵是慶官兒的心腹。也是他的心腹。當初就是他奉慶官兒的旨意,親自從各支隊一個個把這些老兵挑選出來,組建了這個二十二特勤分隊,去執行這項特殊使命的。假如說,這批老兵今天真的全瘋了,他這當參謀長的同樣負有直接的責任。從良心上、從道義上來說,以事實和法律為繩墨,他都不能逃脫這個干係。他都應該設身處地地為這批老兵想一想。

  朱貴鈴下決心要這批老兵活著跟他回到老滿堡。他知道全聯隊的老兵都十分同情這批老兵,也特別敬仰他們在這件事上所表現出的頑強和忠心。假如他能善自待之,不僅能叫省聯防總部的一些傢伙睜開眼看清朱貴針不是等閒之輩,不是只靠著爺爺那點背景混日子的人,的確是一把處理難題的好手(聯防總部裡的這些傢伙,對這次朱貴鈴的任命,背後的議論,既多,而且還相當激烈),不僅可以叫周圍那些縣諮議局裡的大佬刮目相看,同樣重要的是,他還能博得全聯隊老兵的歡心和信服。老兵是聯隊這條大船的龍骨。這對他能否駕馭好這一條並不是任何人都能駕馭的大船,有至關緊要的意義。

  還有一點意圖,是任何人猜不透的。他把這一二十個老兵掐在自己手裡,就等於掐住了這個幾任指揮長都不敢碰的參謀長的半條命,假如日後。他要像對待其他幾位指揮長那樣,對他朱貴針也大不敬,他就可以拋出這幾個老兵來作證,除了他。

  參謀長這傢伙,是這個聯隊真正的惟一的元老。打組建聯隊之日起,他就穩待在參謀長這個位置上了。曾經有過很多次背後的動議,要他出頭來執掌這聯隊。他不於。他寧可當這個參謀的長,也不去做主腦官。他自有他的一幫人,是組建這個聯隊時就貼身帶來的。他把他們安插到各支隊,也是只當參謀長,不當支隊長。實際上,當初來組建這個聯隊時,他就奉了這樣一個密令,要他在參謀長這個位置上監督控制這個遠離總部的聯隊。所以,多年來,指揮長和各支隊的支隊長,似流水般更換調動,只有他和他那一幫子大大小小的參謀長跟鐵打的營盤一樣,穩固不動。知情人都知道,真在老滿堡聯隊掌秤桿兒的,是這個乾瘦的一個大字都不識、卻偏偏做斯文樣、還要戴副金絲邊眼鏡的參謀長。

  朱貴鈴當然想制服他。

  二十二特勤分隊的蹤跡,是新兵營管帶肖天放在家養好腿傷,返回老滿堡途中發現的。這一刻,這些老兵,只許新任指揮長朱貴鈴帶著肖天放走近他們。他們的步槍都帶著鐵支架。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都對準了隨同朱貴鈴來的那三輛輕便馬車。馬車上都架起了馬克辛式的水冷重機槍。他們不許新任指揮長多帶一個人。尤其不願看到參謀長走近他們。為了顯示在這一點絕無商榷餘地,他們警告性地打了三槍,打飛了三輛輕便馬車上的三盞玻璃罩車燈。這批老兵中,有不少是聯隊裡最出色的狙擊手。瘋了以後,槍法似乎更加精妙絕頂了。

  「為這一二十個瘋子,你犯不著!」參謀長告誡朱貴鈴。

  「既然他們同意見我,看起來,還是能跟他們說得上話的。」朱貴鈴溫和地笑笑。一面解下自己的手槍,一面命令三挺重機槍把槍口掉到後邊去,也讓肖天放解下腰間的手槍。同時命令所有的隨從和前來堵截的部隊,撤出射擊位置,後退三十米。他要向這些老兵表示誠意。

  肖天放在前頭打著白旗,一邊走,一邊喊:「別開槍,指揮長來接你們回聯隊過好日子了——」

  朱貴鈴往前走,心慌。腿肚子有點兒哆嗦。他要求自己每一步都邁得穩重,臉上保持微笑。他走得很慢。肖天放不時停下來等他。他倆之間的距離不能拉得過大,萬一出點什麼事,他無法護衛他。奉參謀長之命,他在軍褂子裡面,還掖了一支德國造的二十響駁殼槍。

  大約走到離這批老兵二十來步的地方,老兵們呼啦一下沖著朱貴鈴全跪下了。朱貴鈴沒料到會有這個陣勢,一時弄不明白這全體下跪的後邊,會不會隱藏起別的什麼名堂,便趕緊站住了。肖天放也趕緊向朱貴鈴靠攏。

  「指揮長——」

  嗚咽的喊叫。粗野。沙啞。委屈。傷心。哀求。絕望。再加上那乾裂的憤憤不平……他們一律像尚月國人那樣,用布條纏住自己的腦袋。當然,他們纏的,只能是一些破布條。

  「求您了,准許我們再找三年……」

  「求您了,讓我們見一見我們的慶官兒……」

  「慶官兒走得冤啊……」

  又是一片粗野的、沙啞的。參差不齊的喊叫。

  「退下——」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參謀長一聲厲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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