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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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聯隊部 老滿堡聯隊的參謀長已不止一次過了半夜之後,還來新任指揮長朱貴鈴府上打擾。自然是有事,但也不都是十萬火急,非得深夜趕辦的。想來,他就來。參謀長是個夜貓子。朱貴針已經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地、半開玩笑地、但十分明確地向這位參謀長仁兄表示過,自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尤其晚上這段時間,大腦格外需要安靜。不是上峰急令,非關下屬人命,黑了天以後,就別再來叫門。在阿達克庫都克,在老滿堡城,白天總是很長很長的嘛。有什麼事,不能放到白天來辦呢?但這位前輩卻依然故我,想來就來,眼當眼當地趕著他那輛什麼時候都保養得金光鋥亮的輕便鐵殼子馬車,不知啥叫收斂。朱貴鈴明白,這個該死的「老兵痞子」,壓根兒就沒把他這個年輕的指揮長放在眼裡。他恨得不能自已,但一時半會兒還不便發作。 參謀長本該使用電話。但老滿堡聯隊所有這些「該死」的「老兵痞子」,偏偏都還有這麼個怪癖,不愛擺弄那玩意兒。他們喜歡往一塊兒聚,喜歡說在當面。有事沒事,都喜歡互相串來串去,從這個支隊到那個支隊,從那個支隊到這個支隊。或者逛到聯隊部來。聯隊部大院裡你常能見到這些成群結隊的老兵,圍著一輛輛卸了套的大車排子,擺方甩牌,蹭癢,談女人……這在他們中間,有個說法,叫「放號」。或者,一溜十來個人二十來人,沿牆根一蹲,蹲著,各人把自己的煙袋往身前的地上一順。每個人都挨著個兒地把別人的煙抽一個過。當然也可以只抽三五個人的,只抽許多日子沒見面的夥計的……這就由你自個兒了。抽一個,議論兩句煙葉的優劣。再抽下一個。大多是自言自語。也有只抽不吱聲的。都抽過了,再曬會兒太陽,拍拍屁股,走人。全隨你。這在他們,叫「放煙號」。是這幫老兵最愛幹、也最常於的一檔子事。他們覺得,省聯防總部那幾位從日本士官學校留學回來的傢伙,之所以要給下邊的聯隊裝電話,就是不想讓這幫老兵經常見面。怕他們常聚常串。他們就是不願意隔得老遠地說話。有啥事,寧願在馬背上顛幾十裡,也要趕到一塊兒當面說,說完了再熱鬧一通。當然,電話對他們也不是一點都派不上用處。過了不久,許多老兵便發現,用它跟總機房那一茬又一茬老在換的女話務兵吊膀子,還是十分有趣和方便的。雖然隔得老遠,只能聽聽聲音,也算過個癮頭。不過,在她們身上動真格兒的,還不是這些在下邊當差的老兵。輪不上哩。真把這檔事辦了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這位乾瘦乾瘦而又早做過了五十大壽的參謀長。他直接管著通訊科。 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好像真有急事。 「麼東捌哨位得到報告,在離堡子西南三十公里處的那段大裂谷裡,發現二十二特勤分隊。」參謀長開門見山。經常熬夜的他,不僅眼窩下常有一圈青暈,整個跟板凳條一樣窄長的臉面上都隱隱透著一股黑氣。他平日稀鬆,隨和,誰都能跟他打哈哈;特別是跟那些老兵的關係,更顯得沒大沒小。叫人初一看,准認定他是個挺沒主意的糟老頭,就缺一個酒糟鼻。但一到事頭上,你再瞧吧,他立馬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馬靴擦得鋥亮通明。說話行事完全條令化。而且跟板上釘釘子一樣,幹脆利落決絕,再沒一丁點兒冗廢之處。這時,誰要再跟他打哈哈、討價還價,就自認倒黴吧。關鍵時刻,你沖不上、頂不住、守不了、辦不好,還想跟他論個理、擺個情況,那就趁早滾蛋;撤了你,算是便宜你的。捆起來,吊你三天三宿,或者乾脆叫人拉出去,槍崩了你。他不是沒槍崩過人。 「二十二特勤分隊?離堡子西南三十公里?情報核實過了?」朱貴鈴連著追問。 「核實過了。」 「把他們的退路堵上了?」 「堵上了。」 「備車!」 「車在門外等著您哪。」 朱貴鈴身上掠過一陣陣寒顫。雖然被任命為聯隊指揮長已經快半年了,但一遇突發事件他仍然止不住要激動得打顫,而又何況這一回呢? 二十二特勤分隊失蹤快三年。這個特勤分隊是前任指揮長霍慶慶(老狗頭)派出去,到橫貫阿達克庫都克荒原北半端的大裂谷裡,尋找黃金寶物的。往前推算二千二百六十七年,這一帶曾建立過一個叫「尚月」的古國。曾是名貴的西亞地毯的主要集散地之一,盛產名噪一時的十八子香和金絲伽桶香,一度寺廟林立,通衢縱橫,極熱鬧繁盛過。後來,它不見了,只留下大片幹硬的不毛之地和緩緩起伏的砂礫坡,遙望從地平線上隆起的遠山。常年刮著很兇猛的風。一陣陣揚起灰黃的塵土,高高地從半空中遊動著垂掛下來,好像似有似無的布簾,在荒原上疾走、慢走,拉過一片,又來一片,拉了兩千來年,拉出許多饅頭似的禿丘和支離破碎的幹溝。 遺址陡壁的岩層上,留有極為明顯的上水沖刷的痕跡。據此,都認定,尚月國是讓大水沖細碎了,最後被水裹進了阿倫古湖,並且走湖底的一個大洞子,又去了大海。人還說,每過一百二十年,到當年發大水的那一天的那一時辰,在大裂谷這片古尚月國遺址上,還會重現當年那霎時間天崩地陷的震動。只是沒有水。但有聲音。屏息靜氣,依然能從中聽到當年女人和娃娃哭救。經樓倒坍。喇嘛寺大鐘悲鳴。胡楊樹被擰成麻花。聽到天主在懲罰無罪的人們時,那種格外愜意的喘息聲。你仿佛覺到,大裂谷立時三刻已變成了個威力無比的風洞。再崛崎的岩塊也都像是被翻滾揉搓。棕紅色的煙霧像無數條剛冬眠蘇醒的巨蟒,盤旋席捲。但時辰一過,一切又依然如故,荒寂的依然荒寂,悠遠的照常悠遠。 大水帶走了尚月國人所有的財寶。但也有不少只是被沖散了。兩千多年來,一再有人在大裂谷裡,在稍遠一些的大戈壁灘上,在更遠一點的阿倫古湖畔多少公尺厚的淤泥中間,拾到尚月國時代的珍珠瑪瑙綠玉耳墜銀絲鑲嵌胸針和碎金塊。 許多人都認定,被沖散的財寶,絕大多數還在大裂谷裡。 二十二特勤分隊是一批最忠實于前任指揮長霍慶慶的老兵。他們稱老狗頭為『我們的慶官兒「。令人奇怪的是,這批老兵找了這麼長時間,卻一無所獲。這可真把這批老兵惹火了。找不到寶物,他們覺得沒臉回來見慶官兒,也沒臉回來見夥伴。」慶官兒「答應他們,從找到的寶物裡撥出一些來給他們做遣散安家費。聯隊的慣例,每五年都要遣散一批十年以上的老兵。 二十二特勤分隊在大裂谷裡待的時間一長,衣衫襤樓。他們走到哪,吃到哪。他們還帶著槍,帶著十字鎬、鐵鍬、鐵絲網眼篩,帶著行軍鍋。開始,每過一兩個月,還回聯隊部來取一次給養。後來,連給養也不好意思回來取了。他們要報答「慶官兒」平日的恩遇。他們覺得他們沒找到寶物,是有人故意跟他們、跟慶官兒作對。他們開始警戒,不讓任何人接近他們所在的區域。他們把警戒線放出幾公里遠。隨身還帶著跟他們一樣幾近半瘋了的狼狗。一有什麼人接近,他們就開槍。 但他們仍然一無所獲。「慶官兒」被免職的消息傳到他們耳朵裡以後,他們便徹底瘋了。他們自責。他們覺得假如他們能找到寶物,上邊便不會怪罪于慶官兒。他們更認定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跟他們過不去。從那以後,他們失蹤了。大裂谷裡再沒他們的音訊。但過一段,總有他們襲擊村民的消息傳來。過後,他們又像古尚月國人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在報復除了他們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 他們也要報復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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