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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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沒走。她抱著驚呆了的小弟,跟娘還站在草垛一頭的拴馬樁跟前。 娘聞聲跑出來以後,便一直站在那根拴馬樁跟前。一直也沒敢往前來。她知道自己往前去了,也不管用。無論是那個老的,還是那個小的,都是個強梁,都不會聽她的。她知道這個家早晚要出事。她不敢讓自己往下想。她甚至希望這個家出點事。她知道有這種念頭,罪孽。但又驅趕不掉這個念頭。自從有了這種念頭,她不敢正眼看孩子們的爹。她改吃長素。她再不喝燒過的水。每天在這根拴馬樁跟前滴一滴自己的血人土。她甚至把二十年前留下的兩件最值錢的衣服鉸碎了燒給祖宗。但這一切都沒能趕走她的內疚、不安、自愧。她害怕。她覺得自己太壞。她一天天地往下瘦,變得乾癟。她祈求上蒼,別讓大兒子出事。當她發現,她的這個念頭比起前一個惡念更加強烈時,她的心稍稍得到了些安撫。她總算又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應該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天放被打蒙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腦袋撞在一根砍倒多年的楊樹樁上。嗡地一聲,差一點炸了開來。羞辱的淚水立即糊住了雙眼。臉面上火辣辣。天空也火辣辣。耳膜上仿佛紮滿了燒紅的鋼針。有好大一會兒,他腦子裡完全空白了。他羞愧得抬不起頭。他羞愧的不是挨了爹的巴掌。他羞愧的是,自己竟然無力阻止眼前發生的一切。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不願相信自己甚至都無法制止自己的抽泣。等大妹硬拖著愕愣的娘,也離開了這不潔的草垛,等場院裡完全走空時,他才清醒,才覺出這個家已經完全不能指望了。他跳起來,沖上木臺階,從那簷下堆放工具的擱板上,抽出一把長柄斧子。娘一頭撲過來,抱住他,叫道:「天放,天放……天放……」天放仿佛瘋了似的,推開娘的抓撓,沖進了爹的屋裡。 「你……你……你……」他拼著全力吼道。 爹這時脫了鞋,正盤腿坐在床上,咕嚕咕嚕吸他的水煙。他斜起眼,瞟了一下天放。他手心裡頓覺黏潮。有一眨眼工夫,他的腿陡地麻麻地僵硬。但他沒動彈。 「你給我躲開!」天放一面喊,一面就朝床頭砍去。天放爹刷白了臉,身不由己地蹦下床。但他沒往外躲,只是稍稍後退了兩步,把身子貼緊了那張供放香燭神位的長案,雙手在身後架住案邊。掉在地上的水煙壺,聽憑焦黃的煙水汩汩地從銅煙嘴裡泄出。 木床垮了。黃白的木屑木片四下飛散。天放哭著喊著:「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你是我爹……」 他終於使盡了力氣,終於被滿地的碎片碎塊絆倒,終於再帶不住那舞動的斧子,鋒快的斧刃終於從砍得狼狽不堪的床架上滑過,楔進天放自己的小腿肚裡。他終於跪了下去,終於看見流出的仍然是自己身上的血。像牛血那麼黑。像駱駝血那麼稠。像卿筒裡噴射出的那麼有力。他抱住腿,慢慢彎下腰去。 哦,是你生下了我……是你…… 沒錯。 還要說個啥呢? 李窩鋪漫漫子溝白沙沙走, 白沙沙細份子上壩頭; 不較之七梁八墒九斤九, 怎見俄(我)婆姨上羞樓。 李窩鋪漫漫子溝白沙沙走, 白沙沙平川望不到頭; 不較之石大個磨盤咬磨軸, 只盼那小閣妝奮彩綢新席於棗木嵌炕首, 那咦喂子丟咪喂咦子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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