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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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不做聲了。他臉色瞬間發了青。閉上了眼。他一拳砸碎了那把也許只不過是仿製的但仍非常昂貴的紫砂茶壺。茶壺碎片彈跳起來,在空中打了一個又一個的旋。帶著紫褐的陶土的雍容渾樸厚拙光潤。空氣已完全被橘黃的晚霞映染透明。 這一夜,自然睡不著。我還能做些啥呢?他真想扒光了自己,就那樣躺到院子裡去。咬一口苦澀的樹根。第二天大早,他去存放醃魚的地窖,清理那些已經開始黴爛的舊桶。這兩年,天放爹每年仍在醃魚。自己家吃一點,也賣一點。但只要醃夠了那個數,能掙回下一年的油鹽錢、煙錢、棉線錢和布錢,他決不再多醃一斤,也決不再多趕一回集。桶總有剩餘。還是天放離家前做下的。 天剛麻糊糊地放出些靛青,鬱塞了好些天的地氣,涸濕地化作一團團濃霧,從樹林子背後,從槽子溝的彎道裡、從阿倫古湖時時湧動的湖面上、從叢叢密密的葦蕩深處,向低濕的高燥的起伏的不起伏的喜歡它們的或壓根兒也不喜歡它們的場所漫蓋。時而稀薄輕柔,時而濃稠滯重,時而捎帶陰涼的小風,時而沉悶得叫人驚厥、窒息。五步開外,它能叫你啥也看不見。五步之內,大板房、老榆樹也一概地消失。離地窖最近的兩個幹草垛,從霧裡艱難地露出它們幹黃的坡頂,蠕蠕地好像在浮動,並跟著那霧極慢極慢地遠去…… 老滿堡城裡也常有這樣濃重的霧。但見不到這麼乾淨的霧。那裡的霧總是被煤煙子和硫磺糟踐得不像個樣子。 頭一陣霧推了過去,接著又飄來的一陣,就稀薄得多了。風也漸漸幹朗起來。這時,他突然聽到,害後牲口棚旁邊那個大草垛裡,有聲音響得細碎、急切。還有人的急促的喘息。偷馬賊?他趕緊抱過一把鐵鍬,蹲下半截身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向那出聲的地方挪動。 這是一個很大的草垛。長長地堆起,對著一片開闊的草場,彎成一個半弧。一個冬天下來,草垛當間,被扒出許多個凹洞有幾段垛身挺不住勁兒,便傾斜。為了不讓它倒坍,就用些碗口粗的樹杆兒支撐著。他那輛從老滿堡城帶來的加長槽子車,就卸在這草垛跟前。 細細地瞧過。沒人。 聲音明明是實在的嘛。於是,慢慢直起腰,往前蹚一蹚。再聽。聲音發自槽子車的背後。真怪了,槽子車喘起氣來了,鞋殼裡能釀酒了。 他攥緊鐵鍬,野貓似的逼近過去。他喜歡這種偷襲,特別是偷襲那些下流的賤鬼,那些鬍子拉碴、自以為是的新兵。他渴望聽到鐵鍬把砸到一堆笨肉上的鈍響。他渴望看到他們抱著腦袋躲閃時的驚恐。他決不饒恕。他想像自己左右開弓。他常常需要這種痛快,順暢。年齡不滿二十,卻已當上了新兵營管帶的他,在抽打那些不服管教、而又老改不了老百姓習氣的新兵方面,全聯隊再沒有誰能比他更下得了手。 再往前逼近,他看見有幾件灰灰白白的衣服撂在槽子車的廂欄上。還有褲腰帶和女人的三角頭巾。他疑惑了。他聽見女人的哼哼和癡迷的低語:「哦……老天……老天……」他還聽見了一個男孩的驚慌和急切:「你咋了……咋了……」他聽出,這男孩便是他大弟天觀。 長這麼大,還沒碰過女人的天放,不明白他們到底在幹個啥。但覺出,一男一女,脫了衣服,還哼哼卿卿,肯定沒於好事。但究竟不是偷馬賊,不能一棍子砸到一堆笨肉上,他有些失望。他大步向車後走,吆喝:「天觀你狗日的,偷雞摸狗幹啥呢?」 那窸窸聲和哼哼聲突然中止。很短的一個間歇後,又突然一陣忙亂,忙亂好像地裂大崩前的逃亡一般。天觀從車後冒出了上半身。他只穿了個單布褂,單布褂的扣子都解開了。腰以下光裸著。滿臉的驚恐、羞愧。頭髮上和褂子上沾著不少草屑。 天放呆住了,怔怔地咽了口唾沫。天觀本能地去抓衣服。但天放已經明白過來大弟在幹一樁什麼丟人的事,便更兇猛,更快當。他沒跟大弟去奪衣服,他覺得那太輕巧,完全不足以發洩他這一刻突然湧到心頭的憤恨和驚愕。他去抓的是槽子車。他一把拽住車的轅杆,用力一拽,便把幾百斤重的車拽離了原地,並掀翻到一邊。天觀只來得及抓下一件他自己的黑棉襖,本能地拿它捂住自己下身,爾後一貓身,又縮回到草垛當間的凹洞裡。 天色一時比一時明淨。霧也只剩下些很淡的麻縷似的痕跡。圓圓的土丘更高地隆起。在湖邊零星散佈的村子裡雞先醒,狗壓根兒就沒睡。倒扣在岸灘上的破船還是發黑。許多條很小很小的死魚,根本也沒人要。 天觀哆哆嗦嗦地求饒:「哥……哥……」 天放太傷心了。 你才十七歲。你怎麼人牽著不走鬼帶著飛跑?什麼正事都還沒幹哩,就先使上了這邪性!我離開這個家之前,咋跟你說的?我說,觀子,我走了,上外頭去掙錢,這家就只剩你一個大男娃了。你咋說來著?哥,你放心,我明白咧。 你就這麼個明白勁兒?你才十七,就跟咱們那沒出息的爹一樣了,就跟個騷公狗似的了! 天放直想吼。他抓住支撐草垛的樹杆兒,使勁晃。大半拉草垛在晃動中,不斷往下坐。只要一撤去這些杆兒,草垛立馬兒就會坍倒,這兩個賤貨就全埋在小山一般的乾草裡頭。那倒也省事了,清淨了。 家裡的人聞聲都跑出來。爹也走了過來。他從歪在一邊的槽子車上,揀起那個女人的衣服,向他們走去。大放攔住了他。 「叫那女子走。」爹低聲說。 「沒那麼輕省。」天放狠狠地盯著爹手裡的衣物。 「你要凍死他們?」爹突然提高了聲音,「叫那女的走。」 「走?我還要叫全村的人都來看這出好戲咧!你們都不要這個家。一個鳥兒子才十七歲就學他那爹的樣兒,跑糊道哩。這個家……這個家……」 「讓他們穿上衣服走!」天放爹咬著牙吼道。 假如說,天放爹對發生在這個家裡的一切變故,沒有一點自責的心理,也決不是事實。但他總在安慰自己,多少年來自己謀求的不就是這一種沒人管束的自在嗎?雖然,還不盡人意,又有另一種苦澀,但是,既然到了這一步,沒法再後悔,也不能再後悔。眼前只有強撐住咬緊牙關,忍過那一陣幾近虛脫的戰慄和昏厥。他的確再打不起那精神,重新回到種種的勾心鬥角中去了。他現在只需要一點平靜。誰也不來計較、打擾的平靜。差不多他就要得到它了。偏偏自己的大兒子放不過他。不能說恨這個兒子。也不能說常在防備著這個兒子。更不能說已經想到要依靠這個兒子。他只希望,將來會有一天,兒子會明白今天做爹的這顆心的。但眼前,他不能忍受天放的不服。「讓他們走!」天放爹又吼了一聲,緊攥著那些女人的衣物,雙腿併攏,上身挺得筆直,兩眼虎虎生光,仿佛當年在軍官團受訓時,習慣的那樣。 天放當然不肯鬆手。爾後就發生了那樁誰也想不到的事。已經有二十年沒有打過任何一個人的爹,竟甩起手,掄圓了,狠狠地撂了天放一個大嘴巴。不等天放從疼痛和驚愕中醒悟,又一腳把天放端翻在地。接著,他很平靜地打發走那女人,很平靜地護著天觀,回屋去了。緊接著,二弟二妹也都出出溜溜地回了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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