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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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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情況緊急,(頭一天晚上截獲情報,稱,長山東泗以外海面上,發現有十幾艘來歷不明的「漁船」在聚集。)第二天一早,還是按慣常的做法,在東門外臨海大堤內的大荒場上召開了萬人公判大會。只是濃縮了各項程序。加快了各枝節間的節奏。而高大的主席臺。深藍色的側幕條。海風鼓動。還有事先準備好的麻繩和「斬條」。還有綁在高高的細木杆上的高音喇叭。還有老式的真空管擴音機。這都與以往的公判會相同。唯有一點,今天的會場特別安靜。黑壓壓的人群分片地坐滿了大堤上下坑窪漫延的土坡,都把棕紅的蘆芽和黑褐的荊條坐在了屁股底下,都想看「縣長市縣長」。(根據上海局指示,今天的大會,由通海縣出面召集。由該縣我方新任縣長主持。老百姓說「縣長審縣長」。)

  譚宗三自然是知道要開公判會了。自然是緊張。雖然前兩天他就覺得會有這樣的結果,但一旦真的要來臨,他還是想到,自己依然還不滿五十二歲。但又覺得也不一定。昨晚,軍管會主管司法的首長「接見」了他。肯定了他這一段時間來的「認罪態度」。鼓勵他到明天的公判大會上還要以這樣的態度「接受人民的判決」。要把「最後的陳述」講誠懇了。甚至還說到了「你在盛橋當商會會長和後來到通海當偽縣長時期所做的也不全是壞事」。這樣的肯定,又來自這樣的高層,在整個被拘押期間,還是第一次。軍管會領導走了後,他足足有兩三個小時平靜不下來。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這位領導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從這裡尋找到充分的跡象來判斷明天最後的判決是絕對的死,還是可能的活。

  當然,最讓他意外的是,居然讓他會見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他非常慌張。在接見室足足等了有半個多小時。一直止不住上身的顫抖。但仍要求自己坐得筆直挺拔。他聽見軍管會的首長在隔壁房間裡跟「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談著什麼。聲音是溫和的,時而才有那麼一兩句高昂的話,突然讓他驚俱興奮。他沒有去猜想那個「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到底是誰。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上海譚家花園來人了。他這時才忽然恍悟到,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自己是那麼的想念這座「花園」。

  在這段時間裡,自己一直說不出口的一個心願其實就是想回一次上海,再去看一看自己的這個「譚家花園」,看一看「迪雅」。希望再站在「迪雅」身邊,傾聽院後高大的毛竹林在風中輕聲絮語。為什麼從前對曾擁有過的這一切都那麼地掉以了輕心、不以了為然呢?他責備自己,甚至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眶竟然濕潤起來。這時,隔壁的談話聲中斷了。爾後就有腳步聲向這邊響來。他的心急劇地跳了起來。一瞬間他又不敢去看那個「來自上海譚家花園的人」了。他想回避。躲避。慌慌地站起。想低下頭去。轉過身去。想請求看守和管教為自己去掉手銬。想大聲喊叫,我誰也不見。不想見……但他沒叫。呆呆地站著,直瞠瞠地望著接見空那扇早已斑駁狼藉的木門,害怕而又焦急地等待著。那個人。

  人終於出現了。竟然是經易門。他心裡一陣哽咽。一陣酸澀。差一點掉下眼淚來。是經易門使他鎮定了下來。經易門穿著一套灰藍色的斜紋布中山服。很少穿布鞋的他,今天穿的是一雙舊的布鞋。手裡提著一個小包。人依然是那麼的瘦長,但非常奇怪的是一點都不顯老,仿佛還是當年三十多歲那時的模樣。稍稍有點不同的是,臨來通海前,把日常戴著的那塊「歐米茄」金表摘了下來,換上了一塊老式的泰國表。進門以後,他很平常地看了譚宗三一眼,好像他們天天見面似的,只平淡地說了句,這裡條件蠻好嘛。然後就回過身去對陪同他來探視的一位工作同志說,謝謝政府關照。然後坐下來,對譚宗三說,儂氣色不錯嘛。聽說儂這裡的伙食也不錯。

  我對譚家門裡的人講,用不著帶啥吃的東西的。儂看,老太太就是聽不進去。真是多此一舉。一邊說,一邊把那個小包打了開來。小包裡果然都是些吃食東西。是些醃臘和譚宗三平日裡用早飯時喜歡吃的皮蛋。醃臘和皮蛋當然都是檢查過的。皮蛋一隻只都切開了。然後經易門又說了些開導的話,大意是讓譚宗三接受政府的教育,好好地交代自己的問題。不一會兒,那個陪同的工作同志就走了。說,你們談。然後對經易門指了指牆上那個掛鐘。意思大概是讓他掌握好時間。經易門忙站起來點了點頭。一直目送著那個工作同志走出了門,聽到門「嘔」地一聲關上,接見室裡只剩下他和譚宗三兩人時,才回到座位前,木然地坐了下來,神情也頓時大不似剛才那樣的自然。平淡。只是看著譚宗三。久久不語。忽然伸過手來一把抓住譚宗三,眼淚竟刷刷地流淌了下來。譚宗三有點驚異了。只覺得他不斷地撫摸著他冰涼的手背,爾後就摸到他的手銬上,就一直停留在那鐵做的硬環上,用力地抓著,微微地搖晃著,輕微地哽咽著。這樣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他突然收回了手去,忙掏出那塊雪白的手絹,擦去淚痕,哆哆嗦嗦地從小包裡掏出一點零碎小吃東西,甚至還有兩隻喬家柵的雙釀團,說了句:「儂吃(口伐)。」

  譚宗三不動。

  經易門又說了句:「儂吃一點(口伐)。」

  譚宗三還是不動。

  經易門眼圈便又紅了,說了聲:「老太太的身體都蠻好。儂放心。」

  譚宗三微微點了點頭。這時他只想問問上海大面上到底還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事。譚家門裡最近又哪能(怎麼樣)了。他想知道,自己的拘審給譚家門裡的其他人帶來什麼影響沒有。他推開那些小吃東西,剛想張嘴問,只見經易門忙做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多問。並慌慌地蘸了點茶水,在那張舊桌面上寫了「最後」兩個字。

  「最後」。

  腦子已有一點木耷的譚宗三一時間不明白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露出滿臉的疑惑看著經易門。

  經易門接著又寫了同樣的兩個字:

  「最後」。

  再一次直直地看著他。

  這時,譚宗三似乎有一點明白了。腦子裡一下嗡嗡地震響起來。一股寒氣從下腹部湧上。蜂擁到全身。直至指尖。眼前即刻間便有一點模糊了。他只聽見經易門在他耳邊用一種非常非常輕的聲音在不停地說著什麼。說著。說著。說著。說著。甚至抽泣著。又說著……並一直緊緊地握著譚宗三的手。但譚宗三一句也沒聽清。爾後,經易門趕緊從桌面上抹去了這幾個字。趕緊站了起來。離譚宗三遠一點。再遠一點。因為這時,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響過來了。並最後熱切地看了譚宗三一眼,用力向他點了點頭。

  回監室後,譚宗三還在想著那「最後」兩個字的意思。解釋仍可能是多樣的。晚飯挺正常,只多給了一份菠菜豆腐湯,並沒有臨終餐的豐盛。飯送來時,看守們還「破例」地為他取下手銬。半個小時。用這點時間洗漱,還可以餘一點時間搶圓了雙臂,甩甩手,松一松筋骨,活絡活絡血脈。

  當然,細細一想,也還是能覺出一點不祥的徵兆。那個主管司法的首長,都快走到拘留室的門口了,又回轉身來問了一句,你還有什麼要求嗎?譚宗三當時沒反應過來,只是連聲回答,沒有沒有,我一切都蠻好。現在想起來他為什麼突然要問我還有什麼要求呢?什麼叫「還有」?我提過別的要求嗎?沒有。那他為什麼要說「還有」?好像我已經提過許多許多,現在最後……最後……再寬容我一次,最後允許我再提一次要求。

  是這個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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