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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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驟然間他有點心慌起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是看守老唐去碼頭接兒媳婦的時間。老唐的兒媳婦在南通大生紗廠上班。星期四廠休。星期三晚上回來。老店總歸要到長途汽車站去接。星期四晚上再送她走。老唐的兒子在朝鮮打仗。接送兒媳婦的事只好有芳老店了。看守管教喜歡跟老唐尋開心。星期五上班時分,大家總要摁住老唐,在他頭上臉上手上腳上,尋出些「傷痕」,然後就逼他「坦白」,星期四在家裡做了啥。為啥挨打、挨了誰的打。極端老實的老唐,總是憋紅了臉,喃喃地回答,還有誰,吃你娘打唄。於是大家就大笑,說,老唐什麼時候把兒媳婦升格當娘了?但今天他為什麼不走?為什麼總在自己的號於門口轉悠?還有其他幾位看守管教,好像都到了下班時間都應該走了為啥還不走?是告別?這幾個老看守都是「留用人員」。都曾偷偷跟他講過,政府不會對他怎麼樣的。難道今天他們得到了什麼惡訊? 死倒沒有什麼。就是五十二歲……還是有點心不甘……就是能讓我再回一次盛橋就好了。他想起自己那個小旅館。二樓拐彎角上那個空房間。推開落地窗,走上木板大陽臺。能看到許多人家的後院。後院裡長著五月槐。遠處便是麥田。青的紫的。五月裡還會有那沁香的薄荷。他要把黃克瑩接到小旅館裡。他要再一次緊緊地抱住她。走過那長長的紅地毯。走過那閃亮的銅管樂隊。走過徐家匯天主堂。唱。唱。耶穌救救我。耶穌救救我。同時走過十六鋪那充滿成魚味道的「彈階路」(卵石路)。走進那個雅靜小咖啡館。 周存伯考進了華豐航空公司當會計主任。鯫蕘跟小紅結婚後三年,病發而不治。三月跟一位親戚去了香港。張大然好像重新開了一爿家具店最後他娶的不是跟他相好多年的房東太太女兒,而是房東太太本人。至於陳實,走過去。不知道出了點什麼事,被注銷了上海戶口,遷移到安徽一個茶林場勞動。後來在那兒娶了一個小學教師,自己也做了一個小學教師。但他還經常來信而且只有他還經常來信,經常談起當年一道收聽那未來的躁動的歌曲未來的呼聲。那首教導他們不要在意悲哀的搖滾。Letitbe。後來究竟是動了一下什麼那個鋼絲錄音機再也收聽不到那些古怪遙遠未來的聲音了呢?他真是懷念那些聲音。是的,不為別的,即便只是為了那些屬未來的聲音,也應該多活幾年。走出上海去試一試自己。幾十年來,我從來就沒有過未來。Letitbe。走過去。穿一件舊衣服。再穿上那件黑呢大衣。再當著那撲面而來的海風,對著那黑壓壓一片擁擠著的來看「縣長市縣長」的民眾,大聲宣佈,小生家貧本姓洪…… 走過去……止住渾身的顫慄……止住腳筋的虛軟……抬起沉重的眼皮……Letitbe,……Letitbe…… 爾後,槍聲響了。他沒聽到。只覺被什麼猛地擊撞了一下。頭部哄地一下很熱很紅地湧上。就有什麼東西往外跑。非常嘈雜的腳步聲。一扇很寬厚的門開了。一長匹暖流從類似玻璃的一大塊天幕上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緩……凝固。 周圍真的很美好。天從來沒這麼藍過。自己仿佛依靠在一棵翠玉雕砌成的石榴樹上。雲彩飛快地從枝椏間掠過。還有藍色的一團一團的風。樹上綴滿了晶瑩的水鑽和紅藍寶石。他覺得風正在漸漸地吹散自己,從腳部開始。或者換一種說法,自己正在慢慢地融入這溫暖的風團之中,也從腳部開始,並隨著這擴散得越來廣闊的風團雲團,流進那根浮動著的地平線,就像跌落的瀑布或被吸進漩渦眼中的巨流。他看見自己被融化成乳白色的霧靄般的清淡。真的很清淡。他甚至特別的自豪。 在風馳電掣般掠過大地上空的時候,他正視了他曾那麼熟悉的每一雙眼睛。正面地誠摯地懇談般地說透了所有的遺恨。但似乎又沒有談到恨。只是說了些展望。無言地把百年後的展望閃電般瀏覽。全都有一雙溫暖的手。統統舉起來、仿佛希臘古劇場兩旁的歌隊。戴荊冠穿灰袍的男聲部和戴桂冠穿白袍的女聲部。吟誦一首無字的歌。緩緩行進。但突然間,心區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強忍住顛躓,從地平線上抬起頭來。這時,他身體的大部都已化成了霧靄,和沼澤草原上的窪地融為一體,他艱難地抬起那顆僅剩的頭顱。這是一顆碩大的黑灰色的頭顱,支撐在同樣變得十分粗壯的頸脖子上。 他看見有兩個人向他走來。 模模糊糊地很難看得清楚。他最後一次掙扎。一個看清了,是黃克瑩。(為什麼不帶著她的妮妮?)另一個……就只能憑感覺了。飄飄忽忽的……不知為什麼,這時他居然非常非常希望這另一位是……經易門。是的。他想再看一看他,經易門。 147 我離開通海前,曾特地找了城裡幾位最有名的老中醫,就所謂的「五十二歲」問題,作了一次專門的諮詢。他們不相信。後來我又找了幾個西醫。也不信。後來我在人大做「調幹生」,跟我們的幾個校醫也談過這件事。他們就更不相信了。他們甚至要追問我這種荒唐言論的來源。我就趕緊走開了。事實上,這幾十年,我走遍大江南北,也真的再沒聽誰說過誰家的男人一概地活不過多少歲的事。中國男人的平均壽命是實實在在地得到了極大的提高。我一直想淡忘了這件「荒唐事」。在大多數的日子裡也的確把它淡忘了。只是有一回,那是在北京。下午五點多鐘光景。冬日的夕陽像一盆被人放涼了的熱水懶懶地散著白光。我走過虎坊橋。當時的廣安門內大街還沒得到如今的改擴建,依然還是一派北京老城的景象。就像是老上海的南市區或老北門。曹家渡。但我喜歡北京的南城。 從來也沒喜歡過什麼王府井東單西單。因為比起上海天津武漢廣州繁華的商業街區,它們實在算不了個什麼。而老北京的南城,確確實實是全世界獨一份兒的。我從珠市口大街往西來,經過著名的晉陽飯莊,正要通過虎坊橋十字路口往南拐去,卻被一個人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哎喲了一聲,回頭想跟人理論理論,卻見那個撞我的人慌慌地朝我點了一下頭便向北拐了。一面之下,我心裡一痙。此人臉熟。肯定在哪兒見過。我正在苦苦追思,那人卻慌慌地向琉璃廠去了。我忙跟了過去。一路走,一路想。心裡突然一亮,是他?「這個人個頭雖然不高,穿著固然黯舊,但舉止談吐無一不顯示出他內心的清朗和精細……」是當年譚雪儔畫下來,讓大家儂樣去找的那個?是讓那位程寶霖先生暗暗驚叫,「忙回到自己家裡,從閣樓上翻出一部涵芬樓刻本《北窗吟稿》;拍去函套上的灰塵,拿青藍細布用心包好,悄悄送到譚先生跟前」,就在卷首畫著的那個?「那個頭戴花翎、身穿朝服、佩戴朝珠,端坐中堂的」葉大人?這些年,我一直在翻閱《北窗吟稿》。收集著有關中國的地方史料。我熟悉那幅「繡像畫」。 拿葉大人的「尊像」和眼前剛見到的那個漢子一比照,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二者竟如此相像。甚至可以這麼說,讓一百多年前的葉廷眷大人摘去頂戴花翎,脫去朝服朝靴,再讓他換上半新舊的二尺半短打衫褲,活脫脫就是眼前這個故意撞我一下的「傢伙」。 這怎麼可能? 他幹嗎要撞我?是有話要對我說?是想告訴我什麼? 我定定神,緊緊步子,跟了上去。我想這一回我一定要看個分明,問個清楚。我不願讓「五十二歲」這樣的荒唐說法再在心裡攪擾一百年。眼見他走進了一家古瓷古硯店。這時,我與他相距也就只有十來米八九米了。一會兒工夫,我也追進了店堂。店堂並不大。他不在。也不見。再回顧四周。仍不見。左找,不見。右找,也不見。女店家甚至斬釘截鐵地說,沒有這樣的人進過店門,更別說有這樣的人出了後門。因為這家店的後門半個來月前就封死了。只等市政府派古建隊來做整條街的大翻修。 那……人呢? 人呢? 我轉過身,突然聽到了一種古怪的聲音。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木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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