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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一直到讓我當上盛橋的商會會長。後來他們雙方一看,事情完全不像他們想的那樣,我真要在盛橋紮下根來了,真要脫離上海的那個譚家門了,他們雙方的打算都要落空了。於是開始對我用真功夫了。處處為難我。不要說新建中的碼頭舉步維艱,連已建成的那幾爿廠店作坊,用電用水用人用料都成了問題。連我這個當會長的召集個例會,一度都無人問津。應該說,這時發生的一切,才是正常的。才是我要做事的真開端。我只有衝破了這一層障礙,才能說真正奠定我自己做事的基礎。也才真顯示我要獨立做事、能獨立做事、真有別于譚家那些只會依賴別人、看別人臉色過日子的男人。白天、在人前,我也是這樣鼓勵我自己的。但到了晚上、到了人後,我卻無法控制自己了。我惶恐。我憂慮。我思前想後翻來覆去。

  我吃不下飯。我設想種種方案,怎麼去讓那些對我不高興的人重新高興起來。我受不了周圍的人對我不高興不滿意。我怕看到他們對我板著臉。我又一次墮入以往的那種困境:每做一件事,都要不由自主地想到別人會怎麼看我。我整大捉摸著周圍人的臉色。我不敢出門。我甚至都怕接電話。我忽然開始懷念起我在譚家時非常痛恨的一個管家。我總在想,要是他在我身邊就好了。他一定能解決這些難題。我命令自己不要這樣想。我知道我這樣想,就顯得我太無能太軟弱也太不是個東西。但我還是制止不住自己。連我一個最好的女友(就是您知道的那個黃小姐)也勸不住我。為此我們大吵了幾場。我所有的老毛病都開始氾濫了。這一點尤為甚。關起門來,在自己親人熟人面前,顯得特別厲害,也任性,但在外人面前,卻又顯得特別軟弱無能怕事。而且我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知道我過去是多麼恨我們譚家的那個總管。沒想到我一旦開始獨立做事,我卻會那樣地在潛意識中期盼著他祈求於他。發現這一點後,我覺得我這個人真的沒指望了。我對我自己真的失望了。我真的發覺,我改變不了了。我譚宗三說到底,還是一個譚家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譚家男人。我無法改變我這個姓了。我無法換盡我血管裡的血了……它們來自我那根彎曲的脊髓。那根譚家為我製造的脊髓。我甚至覺得我要再在盛橋待下去,我馬上就要像我的那位大侄子一樣,止不住地大出血了。我又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回上海,這才求助於我那兩個政界的朋友,把我安排到了通海……克瑩:

  明天你那位遠房姑夫將派一艘專船來接我去盛橋。他本來打算親自來上海接我的。但不久前,他接到通知,南京方面已決意要調他去司法部任職。這件事醞釀已久,但中間幾經周折,歷時不短,持異議的也不少。現在高層總算有了決斷,就得趕快把該辦的手續辦了,以免夜長夢多再生變故。其實對於他的能不能來接,我實在是並不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你能不能理解我此次的行動。你應該明白,放棄上海,對於我來說,絕對是一件非常不得已的事。而要到蘇北那樣一個地方,去說一聲從頭開始,也絕非易事!這一次我不是任性。不是在耍少爺脾氣。不是。瑩,你一定要明白,我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生的衝動。行的嚮往。

  我真的我覺得我非常想做事。嚮往船。嚮往風。嚮往跟水手聊天。在風浪三四級、又下著中量雨的情況下,堅持在甲板上散步,了看望遠鏡……按原先的計劃,船先到小張島,當晚就住在你姑夫家,並由幾位副典獄長出面為我接風。第二天,把盛橋、木堡港和「省八」和「女三」以及小張島小鎮上所有名流士紳都請來,搞一個大型聚餐會,還要為我舉行個盛大的舞會。把前幾年剛辦起來的盛橋護士學校高班女生,請一二十個來,助助興。但我都拒絕了。不是擔心你因此會「吃醋」。不是的。我想儘快去盛橋。我在盛橋的那位老朋友薩重冰,也於本月接到新的委任令,將奉調通州專區行署任專員。我必須在他離開盛橋前,仔細地跟他談一談我在盛橋的打算。有一些事,比如未來新建工廠的廠址、地皮購置的價格、廠內一些重要辦事人員的推薦等等,都還需要他的大力協助才行。

  你什麼時候到我的身邊來?

  我想你……想你……我想我們的那一天……

  那天我走近一道多刺的籬笆

  金紅的矢菊竟然開滿了那小小的花園

  那天我走進那座古老的磨坊

  石磨下轉動的竟是耀眼的鑽石

  那天我回眸,回眸高地的起伏

  黑色的雲團卻像黑天鵝撩動的漣騎

  那天我祈禱風的漩渦雨的淚滴和綠葉的連續

  鬱金香竟然煥發出玉液瓊漿的氣息

  那天我閉著眼睛

  看到的卻是太陽

  那天我低著頭

  卻走出了百世不逮的無何有之鄉

  那天我擁抱的是你嬌小的足跡卻不必再追憶夢的纏綿

  那天我無須痛恨的是固有的「遙遠」和「猜疑」

  卻不怕依賴「期待」和「渴望」來標誌那分分秒秒中的自己

  哦,那天……一個再造的我

  那天……一個被你再造的世界……

  尊敬的陸先生閣下:

  ……再造的幻滅,對我自是一個無法抗拒的打擊。由宋邦寅和薩重冰安排,我到通海縣當了個偽縣長。這樣的安排雖然把我處於「傀儡」的境地,但由於它畢竟免去了我「逃回」上海、在我那個龐大的譚家家族面前出醜的尷尬,我還是心甘情願地接受了,於是在那兩位副縣長的挾持下,過起了某種心安理得、卻毫無激情的日子。如果說,前些年,我在譚家時,還有掙扎,還能知道恨。那麼到這時,經過這又一次跌宕,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掙扎,也沒有了任何恨。但因此,我也分裂得越發鮮明。人前,我是文質彬彬一個擁有著英國留學資格的縣太爺。我衣著得體,舉止有節。煞有介事地似乎也「平時有藜藿不采之威,監事有折衡千里之勢」。況且進退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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