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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他恨那些阻隔著他和她的衣物。他驚異她所有的那些隆起和圓潤。他感激她居然把作為一個女人最羞于付於人的都付於了他。同樣感激她把一個女人最強烈地要付于愛人的都付於了他。他應該怎麼來報答她呢?怎麼用一生的努力來報答這種付於、支撐這種付於呢?他永遠不能忘記她痙攣般的摟抱和夢吃般的顫慄。她把他護舉到了雲端,爾後又慢慢地倒下和盡情地打開。他不能忘記那種熾烈的震顫。他只是記不住那一刻,她在他耳邊輕輕地究竟絮叨了些什麼。抽泣些什麼。噴發那些滾燙的氣息。呼喚著什麼。)

  「你今天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譚宗三當時的的確確已經決定要留在上海認認真真從頭開始做一番事體。後來突然改變決定去通海從政,肯定不是他本人的意思。肯定受到了某些反動派的煽動。我一個遠房姑夫來邦寅、還有盛橋原來的鎮長薩重冰、還有類似的一些舊社會政界的老朋友可能都在他這樁事體上起了很壞的作用……希望領導明鑒。千萬不能只追究他一個人的責任。」

  「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在去通海從政的問題上,譚宗三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是被動的,是讓人唆使去的。另外還有一點,請你也要分清。政府對過去從事過偽職的人,並非採取一概都要法辦的政策。要不要法辦、給予什麼樣的懲罰,主要還要看他在從事偽職期間,對人民犯了罪沒有。犯了多大的罪、什麼性質的罪。我們在上海市政府各機構裡留用了不少偽職人員,就是一個明證嘛。」

  「政府英明。這個我曉得……」

  「譚宗三到通海從政以後,你去看過他沒有?」

  「沒有。」

  「真的?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是去看過他的。」

  「那不是在通海,而是在盛橋。」她臉漲得通紅,辯解道。

  「去看過他幾次?」

  「一次……」

  「撒謊。」

  「可能兩次……」

  「兩次?」

  「最多不超過三次……」

  「到底幾次?」

  「四次。但這幾次,跟譚宗三都沒有肉體的接觸。沒有。真的沒有。」

  那天,黃克瑩一再說假話。譚宗三離開上海後,她多次去看過譚宗三,不僅到盛橋去看他,也到通海去看他。譚宗三在盛橋期間,她去了絕不止四次。更不像她說的那樣,從那一次以後,和譚宗三便再也沒有發生過肉體的關係。事實是,在盛橋期間,她每次去,都和譚宗三發生肉體關係。這一點不僅有當時在那個小旅館裡當差的許多人作證,連貼身在譚宗三身邊伺候的那個老茶房倪志和對此也提供了有力的旁證。他說,有時候黃克瑩到盛橋來,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幫著譚宗三策劃在盛橋辦廠。辦技工學校。到上海拉訂單。到蘇北好幾個縣裡去收購棉花,推銷譚宗三試製的軋花機。從表面上看,她跟譚宗三在小旅館裡各住各的房間。

  但實際上,她總是在譚宗三的房間裡過夜。有無數次,他半夜去給「三先生」送夜宵,看見她還在「三先生」的房間裡幫著算帳。早上去送洗臉水,看見她還睡在「三先生」的被窩裡不肯起床。據倪志和說,在譚宗三再次決定放棄盛橋,去通海從政時,黃克瑩的確跟譚宗三大吵過一場。的確分房住了好幾個月。這期間他兩再沒有發生肉體關係。自從「三先生」到通海以後,黃克瑩就去得少了。據老倪記得的,好像只去了一次。而且一去就吵,吵得相當厲害。那一次,他兩當然沒有同房。黃克瑩住在通海縣城東大街裕新客棧二樓的包房裡。「三先生」當然還住在縣政府的院子裡。倪志和記得,那次吵過後,兩個人關係還相當緊張。黃克瑩走,「三先生」都沒有去送,只是讓倪志和送了一封信給她,還給了她一張二千塊銀元的匯票。這讓黃克瑩非常傷心。

  看完信,便連信帶匯票都讓老倪統統退了回去,一分錢也沒要,還讓老倪帶了一句話給「三先生」,說,儂譚宗三今生今世也不會好了。儂總有一天要後悔的。他兩究竟為啥好了又不好。「三先生」究竟為啥又要放棄盛橋而去通海從政,黃克瑩最後說的那個「後悔」,到底是指什麼?所有這一切,老倪就說不清了。「總歸是那個姓黃的騷貨、狐狸精不好唄!」這是譚家老傭人倪志和的結論。

  在這期間,經易門定期到盛橋和通海城來向譚宗三「報告」譚家各企業經營的情況,依然還是把譚宗三當譚家的「當家人」對待。譚宗三雖然一再對他說,儂不用來找我,只要向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報告就可以了。但經易門還是定期來,不管譚宗三想聽不想聽,聽了以後,會不會作相應的指示,他都定期來。因為這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吩咐的:不管三先生自己怎麼樣,你們還是要把他當譚家的當家人看待。

  136

  洪興泰連著做了幾件幾乎讓所有的人都覺得是不可理喻的事,於是把自己逼進了絕境。他的確有點瘋魔。大起大落。大開大合。大悲大喜。大是大非。

  先說這樣一件事。當時有家源昌機器五金廠,老闆叫祝慎齋。此人世居無錫,先祖做過幾任小官。後,祖上棄官從商,在無錫城裡首創釘鐵油麻商店,專營冶鍋日用器具。太平天國事起,全家被毀,遂往上海老閘橋親戚開的一家冶坊見習。漸至發達。後,獨資創辦源昌。還辦了一家碾米廠,繼又跟人合辦機器麵粉公司、機器紡織公司、機器皮革打包公司。總計個人出資二百零一萬。按當時農工商部報請皇上恩准的嘉獎條例,為辦實業,出資超過二百萬者,即可「特賞二品頂戴」。

  於是在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由當時的農工商部「專折奏獎。奉旨特賞二品頂戴」。領道台銜。我記得在小說的上半部,已經說過,這道台銜好比現在的省軍級。即便在當時,也實在是不能算小幹部了。況且還兼任上海商務總會的議董、錫金商務分會總理等公職。可謂龍鳳呈祥。炙手可熱。雖說他最早辦廠的那一千二百元資金,全是他夫人陪嫁帶過來的。為博這個「特賞二品頂戴」上報的那個「融資二百零一萬」裡,也摻有一大部分「水分」(這做法,在當時並不少見。詳情可見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六〇年出版的《上海民族機器工業》一書)。但不管怎麼說,此公在當時還應該算是一個出色的不可多得的實業家。起碼還應算作是「做實業」的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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