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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那天祝老闆到外灘德國總會跟工部局的幾個部門長碰頭。所謂碰頭,也就是小聚一趟。月初跟工部局這幾位實權人物「小聚」。月中跟金融界幾位巨頭的秘書「小聚」。月末應酬的是青龍會會首。紅鞋老七。斧頭黨之類。每月的這幾次例行「小聚」,就是天崩五雷轟也不能耽誤的。每年花在這種「小聚」上的鈔票可以講不是一筆小數目。不是小數目也得花。這裡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那天他顯得特別高興,一回到公館,還沒有等差使丫頭幫他脫掉皮袍子,換上拖鞋,坐下來舒舒服服吃一口熱茶,就慌急慌忙地派人派車到華合盛總櫃上把洪興泰請到公館。告訴他一個「特大」的好消息。他為他從工部局攬到一個生活,翻鑄一批公寓樓水落管生鐵附件。大約有四百多兩銀子的生意可做。估計能盈利二百多兩。再去借個二百多兩,就可以在新問路一帶盤到一爿不大不小的翻砂廠。洪興泰一直想自己辦一爿廠,不願再像眼門前這樣,常年地浪蕩在外做「苦力」。

  用一句俗話講,就是真要為自己的後半世好好籌劃籌劃了。祝老闆拍著他的肩膀說,只要儂肯做,一句話,所缺的二百多兩銀子,統統包在我身上(這可是太省心了。到外頭去借,「驢打滾」,二百多兩銀子,一天的利息就要二兩多)。祝慎齋之所以要這樣做,當然不完全是為了洪興泰。多年來他苦於膝下沒有兒子只有女兒,幾個大女婿又不太有出息,將來都不是做當家人的料。現在只剩一個小女兒還「待字閨中」。十分自然地,他就把注意力熱切地集中到這位年輕能幹、又依然獨身的洪興泰身上。他的想法是,花個二百兩銀子讓他獨立辦個小廠試一把。萬一仍不是個當家人的料,以後就不必睬他了,無非白扔了這二百兩銀子,免得再招一個「喪門女婿」回家生不完的閒氣。但祝慎齋認定洪興泰是一塊好料。這筆投資絕對不會虧本。再說,他也探過小女兒的口氣。

  看來年紀已經二十出頭的小女兒,心裡也蠻看得上這個長得又高又大又粗又壯的洪興泰。有人到她面前搬閒話,說這個姓洪的赤佬「跟自家的阿嫂生小人。不是好東西。」她還為他辯護:「他跟阿嫂生小人的時候,阿哥老早死掉了。這樣做雖然不大好,但真的也不好全怪他的呀……」祝慎齋的小女兒長得不算好看,臉太狹長,顴骨太高突。嘴巴也太大了一點。皮膚也嫌太黃了一點。但身材好,高高個,細柳腰,穿一件帶披肩的緊身旗袍(一定要荷花袖),一雙半高跟的白皮鞋,上下三輪車,面帶微笑,稍稍一彎腰,用幾十年後流行上海的一句話來講,真是「勿要太嗲喔!」更令人奇怪的是,每每聽人說洪興泰「跟自己阿嫂生小人」時,她非但不厭惡,心裡還總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她喜歡洪興泰的這種「野性」。每每得知洪興泰到家裡來了,她就坐立不安,總要找出許多藉口,到客廳門口去轉一轉,聽一聽,看一看。在背後目送他走遠。她無法想像自己萬一嫁了像那幾個姐夫一樣「溫吞水」的男人,後半生的日子怎麼熬得下去。

  其實真的嫁了「溫吞水」,那日子也照樣過。千千萬萬。長歎一聲。也白頭到老。中國出「溫吞水」。

  那天打發了人去接洪興泰,慎齋公捧了杯熱茶,就興沖沖去找小女兒說話。他要先讓小女兒高興高興。有時候在公司裡開董事會,他腦子裡會突然一片空白,人就發起呆來,怔怔地看定一個地方,想半天才想起,今天出門時小女兒叮囑的某一句話別忘了。這個女兒從小到大,從來不要她媽梳頭,更不要梳頭娘姨梳。刷完牙洗完臉,拿起一把木梳就往她爸爸房裡跑。不管這時爸爸在做啥,看報?算帳?剔牙燙腳?還是接電話發電報……總之只要她一到,他就得趕快把手裡那一切與寶貝女兒梳頭「無關」的東西統統扔開。扔得慢了,寶貝女兒就會上來替他扔。那扔起來可就不客氣了。不管扔他什麼,他都會十分高興。仍然會梳出她最滿意的髮型。

  每每驅車經過南京路白玫瑰金皇后四聯大方美容廳,他都要「本能」地、「職業性」地認真打量那櫥窗裡陳列的各種髮型照片。在比較回顧中認真改進自己的技術。彩色的更好。一直到十八歲,她還常常光著兩條腿,抱著自己的枕頭,快步跑到爸爸被窩裡去睡回籠覺。不許爸爸起床。還把整個身子團團地蜷起來,偎縮在爸爸的懷裡。弄得一早來請示有關事項的賬房先生睜不開眼睛,更不敢探頭探腦瞎看。慎齋的大老婆、這幾個女兒的生身母親,對小女兒的這種任性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在背後嘮叨兩句。慎齋心裡卻舒服極了。慎齋處處謹慎圓滑,在外頭以善於陪笑跟人周旋而聞名於海上。卻偏偏要女兒的一個任性率真。有時他發起狠來把女兒親得滿床亂滾亂笑由著女兒把牛奶杯咖啡壺拖鞋睡衣都扔到他臉上。然後他再慢慢地為女兒梳起那長長的前劉海,把這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女兒柔柔地抱在懷裡。他自己感到顫慄。

  但是這一對父女萬萬沒想到洪興泰斷然拒絕了他們的好意。說老實話,對他的拒絕,連最有名最精明的大生機器廠顧老闆都想不通。慎齋的小女兒把自己所有的照片統統撕碎。把所有的高跟皮鞋統統扔出窗外。洪興泰對她說,我只是不願去做那個小翻砂廠的老闆。又不是不想跟儂結婚。去去去去去去去……在一連說了七八個「去」字以後,她用力把洪興泰踢出了門。並把房間裡最後一面穿衣鏡也敲得粉粉碎。

  洪興泰不是不知道,憑他的精明能幹,盤下這爿小翻砂廠,到江南製造局再挖幾個技工。買進幾台八尺東洋車床。不用兩三年,就可以再去盤一家大翻砂廠。或者去做冷氣機。老吃香的。就是仿製日本人的中桐牌軋花機,每台也可獲利十元左右。一天做個四五台。銷往棉花的主產地蘇北。一年下來儂想一想,就會是一個啥等樣的局面?!而且他相當喜歡祝老闆這位小女兒。甚至喜歡她黃蒼蒼臉頰上的那幾顆不怎麼顯眼的白麻皮。喜歡她瘦高。喜歡她任性。他喜歡騎「野馬」。

  他就是喜歡瘦瘦高高的女孩。乳房要癟的。屁股要尖的。腳板要大的。嘴唇要厚的。皮膚要又黑又黃。只要她肯撒瘋。哪怕她還會咬人,一下串到儂背上把儂當馬騎。也可以。他就是不要雪白粉嫩一隻洋囡囡。死樣怪氣溫吞水。當他得知阿嫂跟那個小白臉巡警跑了,一腳把那個鐵皮小屋頂的水上小房子房門踢出一隻大洞,沖進去,一時間真不曉得要做啥。也可能要殺人。只是在房間裡團團轉,但嘴裡卻一連迭地在叫好。好。蠻好。好。蠻好。好。蠻好。好……但是,不管祝老闆的小女兒怎麼讓他再一次動了真心,他的格言就是,真正的男人絕對不能把女人放在頭一位。他一貫這麼認為。不要江山要女人的男人不是真男人。只不過是頭種公牛種公驢。只不過多長了一根東西。而已。而已。他現在就是憋了這一口氣。從去年憋到今年。

  他已經為十七八條外國輪船修過引擎間的各種機器。在內燃機方面,他修過英國的「Blackton」、「National」德國的「Benz」、「Rustofl」……還修過美國的「惠斯頓豪斯」、德國的「西門子」電機……進黃浦江最大的一隻外國郵船是伊麗莎白號。伊麗莎白號上的「老軌」(引擎間領班工長)和那位愛爾蘭籍的「古得麻司」(舵工)都相當佩服他的技術,請他到外灘海員俱樂部酒吧間裡吃過老酒。但他最生氣的就是海關的那條規定,不管中國人有多大本事,都不得在二十丈以上的輪船上做「老軌」。操那起來。這算啥名堂經?!!吃大閘蟹,不要連殼吞喔!我洪興泰就不臨儂這個盆(不買你這個賬)!!我就要到儂二十丈長的大輪船上去做一趟「老軌」。實際上做「老軌」,一個月並不能多拿多少塊銀洋。在經濟收入方面根本不能跟自己開廠比。但他洪興泰就是要別別這個苗頭。拿二百兩換一個「二十丈」。有面子啊。嶄啊。

  二十丈。洪興泰。

  洪興泰這人就是喜歡出風頭。走極端。凡是他歡喜的就喜歡得要死要活。不喜歡的連瞄一眼都不肯。比如他要吃本幫菜。特別喜歡去那種被當地人稱作「飯店」的中小型本幫菜館。一進門長長的櫃檯上擺滿各式葷素菜碟盡供挑選。「白斬雞」、「拌芹菜』、「炒三鮮」、「拆燉」、「禿肺」、「肉絲黃豆湯」、「草魚粉皮」……但他只吃「紅燒圈子」。或者「圈子草頭」。「圈子」,也就是西安人所謂的「葫蘆頭」、北京人說「肥腸」。有學問的廣州人叫它「豬腸」,顯得那麼淺明透徹直奔主題。這只菜是上海灘上最出名的本幫菜館老正興創制的。老正興做出來的「圈子」,有人這樣寫道,「色似象牙。酥爛肥糯」。再配上碧綠生育的草頭(金針菜)。咬一口。嚼一嚼。絕對能讓儂重新回到江南三月田野水牛五月麥黃十月陽春。回到徘徊在小鎮窄街的陰雨和准吊腳樓的傾斜和黑暗之中。

  一股朽木和腐葉和鹽水筍和三爆炒豆的叫賣聲和再度細雨。(其實應該用《再度細雨》這個題目來寫一部暢銷言情小說。洪興泰老喜歡看這種小說。喜歡到租書攤上租那種把一本舊小說分釘成十分冊後再出租的小說。用他特別粗大的手指頭醮著口水去翻頁。)後來發跡了,手裡有了三百萬雪花銀,他還是喜歡吃「圈子」。有一次,請一位新西蘭船長到紅房子吃有名的「烙蛤蜊」。等這道紅房子名菜端上桌來,他的名菜也到了,還是那只「圈子草頭」。專人從老正興用一種特製的洋鐵皮罐頭把一客「圈子草頭」送了過來。即便是在外灘德國總會大擺宴席,在晶瑩閃亮銀制水晶制阿姆斯特丹制刻花玻璃器皿餐具和大朵小朵玫瑰矢車菊鬱金香石竹花叢中,他還是要專人從老正興替他用洋鐵皮罐頭送「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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