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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二、這傢伙被拘留後,居然在看守們中間的「人緣」還不錯。造成這個局面,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前一段通海地區軍管會因為沒有得到上海局方面明確的指示,最後將如何處置他,便在拘留條件上,給了他一些特殊的「政策」,比如,住單間、可以長時間地單獨在一個小院裡散步、房間裡有床有被褥枕頭床單枕巾、還有寫字桌板凳熱水瓶煤油燈(燈的使用是有限制的。

  過了每天限定的使用時間後,便由看守拿走。因為煤油和火都是危險品)等等。為此,可能給看守們造成某種誤導,以為可以對他更寬鬆一點。另一方面,也有他本人的因素。比如,他長得頎長,白淨。衣著和談吐舉止又都很文靜。平時即便在拘留室裡,也總是穿著一件中長的黑呢大衣,或者要一些書報來看,或者便寫些什麼,或者跟看守們隨意地聊(那時有關方面還沒有禁止看守們跟他說話);從氣質上看,他更像一個學者,而少有常見的那種政客們的圓滑和官僚們的蠻氣。

  自身又頂著個「英國留學生」的頭銜和「頭一個在押的偽縣長」的身份。即便出於好奇,這些看守私下裡也都比較願意接觸他。還有一點,可能也不是不重要的。這些看守都是通海當地人。而譚宗三在通海偽政府任職的兩年期間,雖說是「縣長」,但實際的政務是由兩個年齡比他大得多、在通海已待了很多年的副縣長在做著。他也就管一點在那個戰亂的歲月裡已沒多少事可做的文教衛生。沒有做太多的事,也就沒什麼太多的「惡行」流播於市井間。所以,如果說通海人對他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好感,的確也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惡感。故而這些看守恨他不起來。再加上前面說到的幾個因素,一旦他提出要求,再給一點什麼好處,在那幾個看守中間,完全能找到願意為他往外傳話的人。

  我當然想知道,他托黃克瑩傳過來的究竟是一個什麼口信。同時我也想知道,這些年,這個黃克瑩又怎麼了。

  她顯然已經認不出我這個曾跟她做過鄰居的「小夥計」了。

  「吃茶。」我指了指她面前的那個青花茶杯,對她說。

  「謝謝。」她忙折起身,點了一下頭。

  「譚宗三倒蠻有本事的嘛。越過我們重重警戒線,把口信傳給了你。啊?」我凝視著她,微微地笑道。

  「啊……」她稍顯得有些慌張。

  「你在哪個單位工作?」

  「我……我沒有……我是……家庭婦女……家庭……」她歉疚地一笑,竭力想鎮靜下自己,但還是慌張。顯然這是她第一次面對一個新政府的「大官」,且又肩負如此重任。「我……先向儂認個錯,」她突然這麼說。「我……剛剛……我實際上……我實際上沒有替譚宗三帶啥口信……」

  「是嗎?」我心裡開始不高興起來。

  「我欺騙了領導。我不應該。但我的確有話要跟領導講。的確是關於譚宗三的……」她兩隻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用力絞扭著。兩眼卻直瞠瞠地哀切地盯著我。

  居然跟我耍花招。我馬上站了起來,一邊向外走去,一邊打起官腔:「有事,跟我助手談。」

  「一定要請儂親自聽一聽。首長……」她叫了一聲。

  我在門口站住了,側轉過一點身,斜脫著她說道:「到底為譚宗三帶了口信沒有?」

  「沒有……」

  「你居然用這種手段……」

  「我欺騙首長。我不應該。可是我想見儂。我真的有情況要向儂報告……」

  「今天沒有時間了。以後再安排吧,找我助手。」

  「首長!求求儂了!」她尖叫著,撲通一聲,竟雙膝跪了下來。

  譚宗三離開上海前的那個晚上,總算把黃克瑩再次叫到了「迪雅」樓。在這以前的幾天裡,他多次給黃克瑩打電話,提出要見她,都讓黃克瑩拒絕了。為此,他特地驅車到黃克瑩的住所去找過她,也讓黃克瑩拒絕了。被黃克瑩關在房門外頭。

  「我當時對他放棄上海的一切到通海去,真的是非常想不通。為啥要這樣做?他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嘛。他從來都不是那種熱心從政的人。更不是那種為了從政就甘心放棄一切的人。我開始以為他是厭煩了譚家內部的爭鬥,被這場爭鬥嚇退了才走的。所以就不想見他。我恨他不爭氣。不像一個男人。我恨他……還因為……因為……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到我住的地方,跟我講了許多他那個姓洪的祖宗的事體……他那樣興奮、激動、坐立不定……他講他從這位姓洪的祖宗身上忽然悟到了許多過去不曉得的做人的道理……忽然間看到了他們譚家幾代男人身上到底缺少了啥。他甚至認為,這一點跟他們譚家男人幾代都活不過五十二歲有直接的關係。他講他要重新開始做人。

  他講以後的日子一定是老有意思的。因為他從陳實那裡聽到了許多種二三十年後的聲音(當時我真覺得他神經有點不正常了)。他被那些完全陌生而又新奇的聲音所打動。吸引。他感到自己在跟幾十年後的人打交道。在跟他們交流某種精神。他忽然看透了眼前的許多事體。從這些聲音的活力裡,他似乎也悟到了一點怎麼才能活過五十二歲去的『道理』。他覺得他應該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種人。而且那天他還……他還……」說到這裡,她突然不說了,眼睛裡閃出一種異樣的熱力。灼灼的。但又有一點羞澀。但很快又消失。

  (後來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譚宗三跟黃克瑩發生了第一次肉體關係。整個過程來得那麼突然。「蠻橫」。完全不讓黃克瑩有半點推拒的可能。他讓黃克瑩感到那樣的震驚、欣喜、始終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他逼到她面前,突然握住她的手。心跳得幾乎要撞破胸壁。爾後就把他的臉埋在了她肩頭,完全被從她衣領裡滲出的那股無法言喻的清香溫熱窒息了。胸口一陣陣隱痛般地喘息。全身的血都在往外湧脹。凶挺。他只是要瓦解。進入。瓦解了自己。也瓦解另一個人:女人。她是他所愛的。長久所愛的。他只求在進入中融合。徹底地把自己融合進她的身體。像兩片在坩鍋中接受高溫熔煮的銅片,從兩片,漸漸融變成了一灘晶瑩的銅液。不再分你我。不再有你我。不再計較你我。到什麼時候都只有一片。一個。一團。一氣。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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