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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聽到晚上,他才讓陳實關掉那台機器,爾後說,他想在「電工房」裡安安靜靜地單獨坐一會兒。等陳實鯫蕘小紅,還有聞訊趕來的三月大然,都走了,他關滅了燈,打開錄音機,在黑暗中又放了一遍《Let it be》。

  後來的十幾天裡,他幾乎每天下午都到陳實家來,收聽那個神秘的電臺播音。(不再只是《Let it be》。而是其它的聲音。很新鮮。很奇怪。很宏大。又很雜亂。無法理出個頭緒。又無法不讓自己投入。)他讓他們一起來聽,有一次甚至請來周存伯。還有一次,單獨跟黃克瑩在這個電工房裡聽了一下午。還有一次,把母親姜芝華請來,聽了一會兒。大部分人仍然不相信這個聲音是幾十年後的聲音。少部分人相信,多聽了幾次,只覺得雜亂,並無太大的意思。只有他越聽越來勁。

  黃克瑩倒是願意陪他一起聽。但後來的很多次,他還是只願自己一個人聽。一邊聽,一邊想一點什麼事情。聽的結果想的結果,當然包括認真研讀那一箱子洪興泰材料的結果,使所有原先熟知他的人都發現(覺察)到,他身上正點點滴滴地發生著某種不可逆轉的變化。用大然的話來說,好像看到大學時期的那個譚宗三,隱隱約約又從水底裡浮出來了。

  「收不要嚇人喔!啥叫從水底裡浮出來?三先生又不是落水鬼!」宮小紅裹著一塊極大的純毛披巾,把兩隻腳盤縮在自己身下,坐在一隻舊沙發的角落裡,嗔責道。這段時間以來,因為跟鯫蕘的那些朋友們來往多了,她身上也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比如唇膏不再塗得那麼紅了,更多的時間裡,甚至都不塗了。也不每天換一套衣服了。更多的時間裡,只是用一件白襯衣和一條灰褲子來打發自己,或者就裹上這樣一條色彩濃烈的純毛披巾,用她年輕而火烈鳥似的眼神專注地看著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爭論她完全聽不懂的問題。然後等他(她)們走了以後,便抱住鯫蕘的後腰,反復追問「啥意思啦?啊?到底啥意思啦……」

  134

  一個月後,譚宗三不顧所有親戚朋友的勸阻,放棄了自己在譚家門裡仍擁有的一切,給譚雪儔留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再次回到了盛橋。

  後來我多次找譚家的人,想看看這封信。但他們都推說不知道誰保存著這封信,都說,只是聽說過這封信,但沒親自看過。看過此信的少數人說,信始終由譚雪儔親自保存著。信寫得非常委婉痛切。充滿了親情。充滿了一種努力的嚮往。少見的認真。

  「嚮往?認真?譚宗三?」我以為我聽錯了。

  「是的。這封信,字字句句都充滿了一種過去在他身上少見的精神。」

  「可能嗎?」

  「我們當時也都奇怪。也都在問,這怎麼可能?但事實的確是這樣。雪儔先生看了這封信,竟然哭了。經易門看了這封信,也說,看來我們還是不瞭解三先生。我們太淺薄了……」

  可是信呢?

  在譚宗三離開上海後的第二個月,譚雪儔就病故了。享年五十一歲零十個月。去世前,他對身邊的許多事情都作了明確的交代,就是沒有交代這封信的下落。而一直守候在他身邊、事後又受命整理他遺物的人,也想不起來當時到底是否看到過它;更不要說,還能記得起來,到底把它歸置到哪裡去了。發生這樣的事,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實屬正常。因為對於他們來說,當時確有太多太多太重要太重要的事情要張羅、歸置、交代,不太可能還分得出心來顧及一封從表面上看來跟整個譚家的前程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的信件。更何況寫信人已遠離了譚家命運漩渦的中心。

  他們問我,這封信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當時,軍管會正要求我儘快提出最後的報告,對到底要不要槍斃譚宗三一事,明確表態。並詳陳自己的看法。隨著時間的推移,軍管會內部,對到底要不要槍斃譚宗三,分歧也越來越大。軍管會的幾位主要領導,覺得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越久,分歧恐越難彌合。得當機立斷了。

  當然,不管這封信寫什麼、寫得怎麼樣,對我、以及別的相關人士做出什麼樣的「最後決定」,都不會起任何作用。槍斃不槍斃譚宗三,主要還得依據他來到通海縣擔任偽職以後的「罪行」來定。但我還是想在作出我的最後決定、投出我那並非不重要的一「票」前,看到這封信。我想搞清楚譚宗三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決定再次離開譚家,並再次來到通海這樣一個僻遠的小縣城裡,尋找自己的「新路」。(關於這個「新路」的說法,也是我在調查中方才得知的。鯫蕘三月告訴我,譚宗三在離開上海前多次跟她說過這樣的話,我要找我自己的新路去了。我要走一條新路了。而且,說的時候,表情是很沉穩的,眼睛裡是閃著自信的光點的。有時甚至還表現了一種鮮活的興奮。)

  因為我有那樣的身分,且又擔負那樣的責任,我便得以合法地「搜查」了譚家。我和我的助手,在譚家人悉心的配合下,翻遍了譚雪儔相關的全部遺物,卻到底也沒能找到那封「最後的長信」。

  135

  那天剛吃罷中午飯,軍管會分工聯絡文藝口的秘書小胡來通知我,軍管會幾位主要首長邀請我晚飯後一道去禮堂裡看歌劇《白毛女》彩排。

  「晚上有你的節目?」我看她今天特別的興高彩烈,還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打著一副嶄新的綁帶,一般情況下不束的武裝帶,今天也束了起來,便猜測道。

  「哎呀,他們硬要我在戲裡扮演一個八路軍。我怎麼行嘛。」她紅起臉笑道。這時我才注意到,她認真把挺長的一根大辮子剪了,剪成男孩似的短髮,又全掖進了軍帽裡,猛一看還真有點英武氣。

  「還是太秀氣了。不像個軍人。」我故意逗她。

  「那怎麼辦呢?」她著急地跺著腳問。

  「晚飯多吃兩個包子。好好地撐它一撐。」我捏緊了拳頭在她小而尖的鼻子前用力地晃了晃。通海軍管會食堂的素包子遠近聞名。皮薄餡多,個頭還特別大。雖說有句話在北方特別流行:「包子好吃不在褶子多」。但通海軍管會包的這包子褶子就是比別人的多,還特別細密勻稱,像一葉葉整整齊齊緊挨在一起的花瓣,特別能引起人的食欲。雖說是素菜餡的,但選用上好的矮棵青菜。肥。且嫩。只用菜葉,一點菜幫也不要。在開水裡悼過,細細地剁碎。拌進剁成細了狀的豆腐於香菇粉絲蛋皮苔菜味之素麻油,可能的話再放一點水發的海蜊子幹。而通海地區恰恰有廣闊的灘塗。在隨便哪一個漁民家裡都能收集到陳年的海蜊子幹。及其他海貨。

  上海局的首長來通海視察檢查工作,頭一頓也往往點著名地要這種「素菜包子」吃。兩隻包子一大碗麥犧粥,再加兩瓣生蒜一碟米醋一碟蔥花拌本地產的海蜇皮一碟酒嗆小蟛蜞最多再加一碟鹽水花生仁,個別的再加一只當地有名的砂鍋菜:栗子紅炯雞,也就吃得老滿意的了。所以通海地區的老百姓一直到現在還這麼講:當年的首長的的確確好伺候。而我在通海的那段日子裡,幾乎每隔一兩天就要吃這麼一頓包子;不吃,還真想它。

  「那……晚上他要不吃包子又怎麼辦呢?」小胡想了想,又著急起來。那時候的年輕人對首長的指示總是十分認真。有時候你即便是在跟他(她)開個玩笑,他(她)們也會拿來十分認真地對待。

  「那好辦。我來做給你吃!」說著,我便拿拳頭「用力」地往她小嘴邊「捅」去。嚇得她忙伸出雙手推拒,並笑著叫道:「陸主任,儂老壞的!老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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