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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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經常有人用「跳黃浦」的辦法來表示自己的怨恨或絕望。上海人開時也經常喜歡這樣講,儂去呀,黃浦江上又沒有加蓋頭(子),一些幫會裡的人也喜歡用「倒插荷花」的辦法來懲治那些他們認為必須懲治的人。所謂「倒插荷花」,就是把人捆得結結實實的,嘴裡塞滿棉絲,背上再壓塊石頭,撲通一聲扔進黃浦江裡。「荷花」即便「倒插」,總有一天也要上浮。所以,打撈江面上的浮屍,便是水警們一項躲不掉的生活。就是在這個日夜晃動的小屋裡,他和他的阿嫂和他的兒子一住多半年。推開經常要鏽住的窗戶,迎接滾滾而來的朝霧。吹過一陣帶有一點煤煙味的涼風。是豎蕭橫笛花船夜,踢踢遝遝擺渡客。 這一段不是人過的日子,卻偏偏給他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也許正是因為難以忘懷吧,兩年後,早已跟他搬進平房去住了的阿嫂卻跟著一個當時結識的、後來又退了役的水警私奔了。扔下了他的、當然也是她的兒子。而正是這個兒子後來視他為恥辱,聯合了家族中其他有力量的人,把自己的「洪」姓,改作了「譚」姓。當然,那已是十年或二十年後的事了。 133 天亮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陳實給譚宗三送來了那首歌詞的文字記錄稿。原稿是英文。鯫蕘便問:「要我幫儂翻譯(口伐)?」譚宗三此時心裡正彆扭著,聽鯫蕘這麼一問,立即反問:「我這個英國留學生就那麼不中用?」昨晚,譚宗三翻來覆去研讀那些舊賬本,到後半夜才上床;上了床,腦子裡仍在翻騰「洪興泰」,怎麼也睡不著。起來又吃了好幾次茶,上了好幾次衛生間,光著腳在地板上來回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總算有了點困意,再上床。 可以說剛剛睡著不久,卻又被陳實叫醒。難受。只得起床,披件睡袍,從熱水瓶裡嘩嘩倒出大半瓶隔夜的熱水來洗個臉提提神,又轉過身來問陳實,記一首短短的英文歌詞,何以要花費這麼長的時間。儂的英文程度就真的差到如此地步?陳實說,我的英文程度可能要比你們差一點,但花這麼長時間的主要原因是原版上沒錄清楚,聽起來太吃力。「所以我又重錄了一遍。」「又重錄了一遍?那個神秘的電臺又播音了?」譚宗三吃驚,忙放下咖啡杯。「是啊。我開著機器,整整等了四個多鐘頭,才又等到它。要不哪能(怎麼)會到現在才來呢?」陳實做出一副通宵未合眼的樣子,朝床上一倒,四肢八叉地狠狠伸了個懶腰。 這次儂聽清它到底是哪一家電臺了嗎?譚宗三追問。 沒有。陳實又伸了個懶腰。 它沒報自己的台名? 沒有。 怎麼可能?在重播這首歌以前,它總歸要說點什麼吧。不能一上來就播歌吧?一點開場白都沒有? 開場白有啊。聽不清。背景聲太雜亂。好像在一個集市上或課堂裡或教堂門外,也可能在車站碼頭。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亂哄哄。一點也聽不清。 怎麼可能這樣? 那我怎麼知道。 譚宗三拿起記錄稿。陳實突然驚叫了一聲。那記錄稿上的字原都是他手寫的,但現在卻全變成打字機打的了。紙還是那張紙。字跡卻全變了。但從寫完的那一刻起,這張紙片從沒離開過他。誰能不換紙片只換紙上的字跡?一開始,譚宗三和鯫蕘都不相信陳實。但見陳實咬牙切齒發誓,這才半信半疑。經過仔細辨認,這字跡是用一部非常老式但卻又非常結實耐用的「奧林匹亞」牌德國打字機打出來的: 《Let it be》(《讓它去》)。The Beates(披頭士。甲殼蟲。)1970。England(英國)。 面對這突然的轉換,在場的幾個人臉色頓時都變白了。「哪能(怎麼)一樁事體?儂不要嚇我們!」 這時,倒是譚宗三鎮靜。從掌握了更多的「洪興泰」的情況後,他的內心正在起著一種為外人暫時還覺察不到的變化。「1970年……真的是1970年。」 「……7……70年?哪能會得(怎麼會)是7……70年?」鯫蕘驚異。 「阿會是儂家主婆弄松(捉弄)儂?」小紅拿過記錄稿來細看了一眼。「儂家主婆會打字(口伐)?」 「她當然會打字。」 「儂看看!儂看看!」 「可……她昨天晚上根本就不在家。」 「阿會得(會不會)她回來時,儂正好困著了呢?她就跟儂開了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第一,昨天一整夜我都沒合過一眼。沒因過一分鐘。我太太也……一晚上沒回來。第二,我太太從來不用這種老爺打字機。儂不曉得她有多少時髦,恨不得連草紙都要用進口名牌貨,哪能(怎麼)肯用這種老爺打字機?多少沒面子喔!」 「這記錄稿一直沒離過儂身?」鯫蕘沉靜地問道。 「沒有啊。我是根據草稿用鋼筆謄了一遍……」 「確確實實記清楚的?」 「確確實實記清楚的。」 「那張草稿還在不在?」 「當然在。」 「在哪裡?」 「在我家裡。」 「儂趕快去把它拿來。」 於是乎,由鯫蕘陪著,陳實立即驅車再度回到虹口家裡。從一堆電器零配件裡尋出那張草稿,立即又趕回平滬商場後院。譚宗三迫不及待地問:「哪能(怎麼)樣?」臉色蒼白的二位哆嗦著把取回的那分草稿遞給譚宗三。譚宗三接過來一看,霎時間也愣怔住了,那原先被鋼筆勾勾改改、圈圈劃劃、並留下不少墨塗塗的草稿此時也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分打字機稿。並同樣注明了「1970年」的字樣。 「真出鬼了。我家裡分明就沒有這種老式打字機!」陳實惴惴地說。 「不是鬼。是有人要提醒我們……」 「人?什麼人?要提醒我們什麼?」 「……」 譚宗三沒有再回答。只是埋頭去用心讀這首歌的歌詞。 ……當我發現自己被深深的煩惱糾纏住的時候, 瑪莉姨媽就用她那智慧的語言對我說,讓它去。 當我被困在黑暗之中的時候, 瑪莉姨媽就小聲地勸告我,讓它去、讓它去、讓它 去…… ……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 深深的煩惱。讓它去。讓它去。深深的煩惱。 他拿起那分草稿,輕輕地讀著。讀著。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就跟陳實,一起回到虹口,他讓陳實打開機器,他想直接聽聽那個神秘電臺的聲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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