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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131

  為此,這一夜,譚宗三在燈下守著這二百多本舊帳簿,一直沒有睡覺。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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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興泰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整整在外灘躑躅了大半夜。走?還是不走?留?還是不留?他甚至想到過跳黃浦。一縱身。撲通一響。一了百了。百了一了。不要再跟他們狗皮倒灶勒煞吊死了。就像大弄堂對過學紅幫裁縫的那個北方侉子經常講的那樣:操,死又能把老子咋的?告訴儂,老子在北方已經留了根兒了(指他那三個兒子)。這時洪興泰想,其實我也已經有了兒子。但(光有兒子算個啥嘛!要是做不出別的事,只不過多一根撒尿的管子而已,幾十年後也只不過為這世界多增一隻墳墩頭一堆臭皮肉!!而已。而已。他用自己一隻大而有力的手緊緊抓住四方碼頭大門口那根煤氣燈燈柱。煤氣燈那幽藍昏暗的燈光並不能告訴他此時此刻拴泊在四方碼頭上的那只駁船為什麼久久搖晃不停。

  到上海那年他二十歲。有人說他是殺了他那位十八歲的「家主婆」後,逃出來的。真是笑話至極。她的確是死在我手裡的,但不是「殺」的。十五歲我從只種大麥養麥山芋蠶豆的鄉下跑到十八裡外的縣城。在城關南市梢一家木行裡當了一名小夥計。木行臨河。它必須臨河。裝卸木頭方便。它所需要的各種各樣長的短的粗的細的木頭,或者結成木排,或者捆在幾十丈長的沙船上,從長江進芬河。

  從薌河進縣城。那片蘆葦統統割乾淨。彎彎曲曲的木排才能停靠在木行後門口。兩岸蠶豆花開紫英英。紫盈盈。永遠忘不了的是夏日的夜晚,那田野裡蒸制薄荷油的一個個大鍋大灶一個個煙火線繞。赤膊大漢慢慢吞吞唱山歌。大腳踏在小腳上。在木行裡做到十八歲,剛剛滿師,他上了船。那是一條經常停在木行後門口的蘆篷船。船上人翻制修補銅吊銅勺銅腳爐銅燭臺銅的湯婆子……夏天它悄悄地撐走。西北風剛剛刮過來,它又悄悄地撐回來了。只靠它那一點小小化銅爐(土制坩堝)裡杏黃的小火苗還養不活全家人,有時還要靠做許多的麥芽糖出去叫賣賺點油鹽錢。

  十六歲的她抱起一大團粘搭搭的麥芽糖向一根木樁上扔去。拉回來。再扔。再拉回來。這樣才能把麥芽糖內全部的韌性都啟發出來。幾十幾百次地扔和拉,汗水就這樣濕透了她脊背上那件補過的花布衫。第一次幫她扔麥芽糖時,他就趁機摸了她。他沒法制止自己心裡的那種湧動。就像他沒法制止自己渴望從大麥地走向縣城,又從穩定的木行雇員生涯裡跳出來走向這條整日搖晃不定的小木船。他心裡總在湧動什麼。當天晚上她父親就把後艙那塊有被褥的鋪位讓給了他和她。他把她蒙進那條藍花老布面被子裡,不容她作任何掙扎,爾後脫光了她。當時他還不懂她為什麼會抖得那麼厲害,一面緊緊地抱住他,一面卻哭個不停。

  這樣的哭泣後來又發生過兩次。一次是在她父親死的當天,另一次發生在辦完喪事的一個月後。他不管她怎麼哀求苦惱,也一定要賣掉這條小木船帶她一道去上海。他已經煩透了在幾個縣城小鎮之間來回搖晃。但那天晚上他還是不懂她為什麼要哭得那麼厲害那麼持久。我帶你到上海去!不是要把你賣進窯子!我滿可以把你一個人扔在鄉下,自己一個人輕輕鬆松去上海。但我捨不得你。懂嗎?我要你!懂嗎?但她還是哭。他憤怒了,掄起一根鐵棒向那個化銅爐砸去。他甚至還想要砸碎這條破船。

  化銅爐上方的小擱板上敬供著她阿爸的靈位。鐵棒掄得稍嫌高了一點,一蹺頭把那塊神聖的靈牌捎帶上了。於是靈位牌飛了起來。於是她驚叫一聲撲過去,在半空中接住靈牌,連人帶牌一起跌倒在化銅爐上。說時遲那時快,人到鐵棒頭跟著也掄到。她來不及躲閃也不知道要躲閃,一鐵棒本來是去砸化銅爐的,這一刻卻悶悶地砸在了她後腦勺上。從二十歲到六十七歲,他為自己整整辯護了四十七年。我沒有殺她。我是喜歡她的……我是真正喜歡她的……

  洪興泰用一具草編的棺材收殮了她,應付了保甲的糾纏,他還買了一隻擦刮裡新(嶄新)的小皮箱拎在手裡。把岳父留下來的那點銅條銅片換了一雙半新不舊的皮鞋,把才一歲的女兒托給了嫂子,幾天後去了上海。幾年後阿哥死了。阿嫂帶著他的女兒到上海來找他。他娶了自己的嫂子,又不等女兒長到十四歲,強令女兒嫁回鄉下,替他看守阿哥留下來的那一間房子和一畝半菜地。阿嫂為他生了一個兒子。滿月後第一次來月經,落水得了個毛病,以後再不能為他生小人。剛開始他去撐船,也做過木工生活,攬不著生活的時候,也往沙船上賣土。(沙船走海路,空船行駛遭遇大風浪,便可能翻船,所以,事先就得裝土壓艙。)賣土,當然是無本生意。

  主要是在賣自己的力氣。血汗。一擔土一百五六十斤。從天亮挑到天黑。肩頭的兩塊肉疙瘩就是這樣挑起來的。後來也幫砌房子的人做小工。後來做高檔家具賣給外國赤佬。多少年來中國「大好佬」(有錢有勢的人)都喜歡深色家具。紅木烏木鐵梨木。用到棗木榆木,外頭就要塗四十遍(至少也要二十五遍)深色「擦漆」。有誰看到過有淺顏色的仿明家具嗎?沒有。合身分合風水,只有深顏色才顯得穩重。但他偏偏把家具都漆成淺顏色。因為他打聽到外國人喜歡淺顏色比如奶油色。米色。象牙色。

  這樣他開始賺到第一筆大錢。有了自己的兩間平房。買點老酒吃蘿蔔乾,吃從鄉下帶出來的蠶豆、醃小魚。日逐地在上海西北角裡他的細木工生活出了名。剛辦起來的聖約翰大學小教堂裡的本堂神甫請他去修聖器。他去了,精心做了一個月零七天。一分工錢都不收人家的。只要求這位本堂神甫把他介紹到小北門一家「天主教徒」開的銅器作去做學徒。他看中了「紅銅工」這個行檔。他再次嚮往船。再次要把生意做到船上去。但這次他瞄準的不是「小破木船」,而是外國人開的豪華郵船和鐵殼子火輪。快輪。他相信眼前這條貌似粘滯的黃浦江,最終會給他帶來好運。

  做這一切之前,他想跟阿嫂商量。阿嫂說,我不懂。儂自己拿主意。他說,我曉得自己拿主意,但我想跟儂商量。我想跟你講講心裡話。我希望有人跟我講講心裡話。我一天做到晚。我太吃力了。我希望有人跟我講講話。我想聽幾句肉麻的貼心話。我想聽。想聽。儂懂(口伐)?懂(口伐)?!!他大吼。把小囡嚇得哇哇大哭。阿嫂抱起小囡,送到他面前,說:「儂打。儂打呀。儂這個十三點。B拆開。儂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胚!儂把我娘兩個統統打死算了。」他拿起一把鐵榔頭,「哐」地一聲,砸在水缸上,然後就大步走了出去。然後就聽見阿嫂在他背後大哭大叫:「儂這個死不掉的,這只水缸又犯著儂啥啦?儂這只豬頭三瘟棺材……」

  沒處說話。沒人說話。

  經常是這樣。他要說話!可沒處說話。沒人說話。他只得花兩個銅板,坐一條小舢板擺渡到浦東。那裡有他熟悉的茅草棚。麥田。蠶豆花。可以聞到一陣陣他想吃的成帶魚燉豆腐的味道。沿著田埂,沿著防波堤,沿著破舊的鐵匠鋪子撒下的煤屑路,對抗著八九級大風,他一直向前走。聽著黃浦江水嘩啦啦。他一直向前走。一堆堆石頭。一隻只糞坑。一叢叢蘆葦。一片片水塘。一聲聲野鴨嘎嘎叫。一點點船火悠悠起。他一直走到漲滿爛泥的灘頭上,一直走到雙腳踏進黃浦江水裡。左邊是待修的大木船。右邊是一堆生了鏽的大鐵錨。灰暗的江水。灰暗的天空。他真想拿起一桶桐油統統澆到自己身上,然後劃一根洋火。他要在這黃浦江裡點燃一支「人肉蠟燭」。讓它火火地沖天燒起。讓整條黃浦江江面上統統漂滿從他身上熬出來的那種亮晶晶的「人油」。哦,黃浦江,儂為啥不開口跟我講講貼心話?儂給那麼多人帶來那麼多的好運,儂今生今世又能給我帶來啥呢?

  帶來啥?

  帶來啥?

  ……

  在沒有租到合適的房子之前,他曾經在四方碼頭上的一個小鐵皮屋裡住了好幾個月。這個小鐵皮房子原先是水警們用來看守碼頭用的,搭建在一隻小木排。小木排拴在碼頭樁腳上,真的是比一隻狗棚大不了多少。連一張單人床也放不進去。原先房子裡就只放了一張鐵腳檯子,一把鐵腳凳子。一隻臉盆架子。除此以外,便再放不進別的東西,連那只燒開水用的煤油爐都只能放在門外,底下墊了好幾塊大青磚。房間裡的牆壁上原先掛著一個老式的報警器。一個雙筒望遠鏡。房間的外牆上則常年拴著一根長長的竹篙。竹篙頭上帶著一個尖利的鐵鉤子。纜樁上還拴著一隻小劃子。這竹籬和劃子都是水警打撈浮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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