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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經十六今天在家,把原來屬￿媽媽的東西,全都一一地搬進了自己房間。連用過的被褥枕頭、碗筷調羹、梳妝用品、衣服鞋帽……全部。無一遺漏。現在他想向父親要的那根「釘子」,是母親死後,釘在棺材上的釘子。憶萱生前總叫「氣悶」,最怕關窗、關門。尤其怕大暑天要落大雨卻又落下不下來時的那種天氣。這種時刻,她特別難受,常常要對經易門說,我以後死了,儂千萬不要給我蓋棺材蓋。我怕氣悶。這次替她人斂,按習俗,棺材蓋要釘七根一虎口長的鐵釘。但釘第七根時,經易門卻不讓釘了。在場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尤其不懂這個歷來最循規蹈矩的人,怎麼會在自己夫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情上偏偏做出這種越規的舉動。人們只以為他傷心過度了,便沒去計較。只見他從喪工手裡極鄭重地接過那根釘子,窸窣地藏進內衣口袋。以後的好幾天,總看見他在夜很深的時候,捧著這根釘子,坐在憶萱的遺像前,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許多親戚朋友都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能聽懂、而又為這句話動容的只有兩一個人,一個是兒子十六,一個就是這位老娘姨。這兩人聽懂了他在問憶萱:「儂還氣悶(口伐)?儂還氣悶(口伐)?」

  兒子恨父親。他覺得是父親「逼」死了母親。他忍了這麼長時間,今天實在忍不住了,便突然行動。他不能容忍這個「逼」死母親的人再沾染母親任何一點東西。

  「儂交出來!交出來!」他對父親叫道。在搬完了別的東西後,他尋找這根釘子。他要親自為母親保存這根釘子。不只是因為他天生有那樣一種收藏的癖好。在經十六看來,由這根釘子的空缺所造成的那一點「空隙」,是母親和這個世界唯一的「通道」。只要攥著這根釘子,似乎就能保證母親能順暢地呼吸。這幾乎和母親的生命同等重要的東西,當然不能讓逼死母親的人把攥著。

  「交出來,儂!交出來!」他青白起臉對父親叫道。並準備父親撲過來打他。經易門曾不止一次地用藤條抽打過他。在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以及長成了大孩子以後,都打過。

  但那天,經易門沒有採取任何武力手段鎮壓兒子的反叛。

  他理解兒子。十六歲的兒子。

  他顫慄了一下。頹然坐倒在門廳的一把花梨木靠椅上。兩行清淚渭然而下。過了幾分鐘,只見他索索地把手伸進中山裝,從裡邊那件絨線背心的口袋裡,掏出一隻布包;再打開布包,便是那根已開始有點生銹的釘子。

  幾個月來,經易門無時無刻不把這根釘子帶在自己身邊。是的,他知道,憶萱的死,跟他是有關係的。他要為憶萱看護好這根釘子,為億營留住這一點點透氣的通道,讓她的「後半輩子」不再感到氣悶。他常常夢到,自己在一遍又一遍地問憶萱:儂還氣悶(口伐)?還氣悶(口伐)……而憶萱卻只是在前邊飄飄忽忽地走著,不答理他。

  那一箱關於「洪興泰」的材料,正是小十六在翻找這根釘子時,從經易門的房間裡翻找出來的。

  130

  材料都存放在一隻小小的樟木箱子裡。

  鯫蕘從這只特製的小樟木箱裡取那些材料的時候,特地還戴了一副雪白的紗手套。小樟木箱裡存放的是「洪興泰」時期重要帳簿二百六十八本。有十來本放在箱子底部,讓水潤濕過。有七八本是空白的。大部分都有蟲蛀的洞眼。讓譚宗三驚奇的是,有人在他之前,已仔細翻閱過這批賬本。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帳簿上都留有此人的批語。這部分帳簿恰恰是「洪興泰」擺脫「紅銅工」勞作地位、初創坊店、漸趨發達而最後又突然破產、不得不離開上海這個大轉折時期的記錄。此公在這部分帳簿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說明他是個內行。從批語的內容看,還可看出此公好像也是要從中尋找譚家的什麼奧秘……

  這人是誰?肯定不是譚雪儔。字跡不對。也不是譚雪儔的父親、譚老先生。更不會是年代更久遠的譚老老先生。因為所有的批語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沒有被水洞沒有被蟲蛀。即便寫在被水洞過的頁面上,墨色也是鮮亮的,字跡也是清晰的。至於那些寫在被蟲蛀過的頁面上的,那就更明顯了:都是著意繞開了避過了那些蛀洞寫的。看批語的用語造句習慣、行文口氣和所提及的一些發生在當代的經濟事例來看,更說明,此公必是個近人。是在這批帳簿被水涸蟲蛀後很久,才來批註這批帳簿的。

  當然,譚宗三一猜就猜到,此公就是經易門。

  經易門認真研究過譚家的歷史?認真研究過這位洪興泰?為什麼?譚宗三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現在急於知道這二百多本帳簿對搞清這位洪興泰到底起什麼作用。他撣了排沾在袖子管上的一點灰土,問。

  當然有用場。鯫蕘答道。

  啥用場?

  大用場。

  啥等樣的大用場?

  儂所想弄清的問題,基本上都可以從這幾百本帳簿裡尋到答案。

  是(口伐)?快講。

  首先,現在可以認定洪興泰是破產以後才離開上海的。

  破產之前,他手裡已經有多少資產額?

  按規銀算,大約三百萬兩。

  三百萬?儂不要搞錯(口伐)!儂講過他剛到上海來混日子的時候,只不過是個窮哈哈的「紅銅工」!

  「三百萬」是從賬上查出來的。不是我瞎講的。

  這一點……跟他最後能活過五十二歲有啥關係?

  應該講一點都沒有關係。譚家後來的幾個當家人所擁有的資產,都大大超過這個數。但他們照樣沒有活過五十二歲。

  從帳簿上能看出他到底活到幾歲?

  大概是六十七歲。

  何以見得?

  最後一本帳簿的最後一筆賬記了為他做喪事的開支情況……

  他自己記自己的喪事開支?!見儂大頭鬼!

  我又沒有講這筆賬是他自己記的。但記這筆賬的人最後落款時寫下了當年的年號。由此可推算,他享年六十七歲。

  最後為他辦這場喪事,一共花了多少銀子?

  一塌刮子花了三兩多銀子。

  三兩多?一個擁有三百萬家產的人,辦喪事只花了三兩銀子。儂是不是搞錯人頭了!

  的確只有三兩多。其中一兩八錢還是向人家借的。當時他的確已經變得老窮老窮了。他離開上海的時候還欠了一屁股債。從各方面匯總過來的情況看,這位洪興兄好像還是被人趕出上海的。離開上海前後,他在同行同幫同鄉當中可以講已經信譽掃地。被大家一致認為是一個人品相當不好的人。

  他居然活了六十七歲?

  是的。

  這……怎麼讓人理解呢?一個人品相當不好的人,反而活過了五十二歲?

  ……

  現在我們暫且不去細表他們如何往下議論的,也略去他們對這二百多本帳簿、近五萬個數據的分析判斷綜合推理存疑追蹤提取精髓的過程,先來判明一下這「舊帳簿」到底能不能拿來作歷史考證的依據?假如能作依據,又能發揮多大的作用?一九三六年有人在上海《大晚報》上這樣論述:「帳簿中的記錄無非是零零碎碎的日用賬,用過以後不是擱置著聽其黴爛蟲蛀,便是視為廢物拋進字紙簍,任何人未曾注意到這種簿籍的重要性。實則,舊帳簿盡有文獻的價值,也足以和其他的古藉互相媲美……府志、縣誌,以及各種記事都記的比較巨大而重要的事情,至於家庭瑣碎情形和他個人的嗜好等便可從舊帳簿中考察出來……」這位先生本人就只靠了兩本舊書攤上所得的帳簿,寫出萬餘字清末上海縣一位知縣的生活考。不僅考據出當時縣署衙門內生活的種種、知縣大人的社交婚姻狀況、官場陋習,甚至考察出該知縣大人患有「小腸氣的毛病」,還考證出「老爺他會抽鴉片,又愛喝高粱酒;雖然有時也喝五加皮或外國的香擯酒,但高粱的消費卻大為可觀。統計在任三十五個月中共買二十八壇高粱,另外還有人送了四壇。那時一壇足裝四十多斤,三十二壇約有一千三百多斤,平均每天怕要喝一斤五六兩的樣子。」這位知縣大人還「宰過兩回鹿,一回糜鹿,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老太太宰的,那就不可考了。」(摘自由柳亞子葉恭綽兩先生作序的《上海研究資料》一九八四年上海書店版五二八、五二九、五三一、五三二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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