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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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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母親死後,經十六變得愈加沉默。很有幾天,他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裡穿行。只低著頭,快步走。由著雨淋濕頭髮。由著三輪車黃包車帶鈴襠的有軌電車腳踏車和一把把鋼骨黑布洋傘撞他。有時他長久地站在電車軌道中間,看著被雨淋濕的鋼軌,暗暗發亮的鋼軌,彎曲遠去的鋼軌,被人跨來跨去的鋼軌,繼續負重。他不願離開這兩條濕漉漉的鋼軌。以至電車當當地向他馳來逼近,都不願走。馬路兩邊的人向他大聲叫喊。一個老太太買小菜從這兒路過,看見這場面,嚇得幾乎要昏倒,小菜籃子掉下來,塌棵菜蘑菇田螺五香豆腐乾滾了一地。有兩個膽子大一點的沖上前去拉他,也都被他推開。他在繼續前行的電車面前步步倒退。踉踉蹌蹌地倒退。差一點被自己的長衫後據絆倒。 129 那天經易門回家特別晚。譚雪儔找他談話,請他設法接管「豫豐」。再度出山。他聽著,一句話都不說,很快開始哽咽。哽咽了好大一會兒,仍然不說話。譚雪儔說,儂有啥委屈,對我講。他搖搖頭。譚雪儔說,儂還有啥難處,也對我講。他還是搖搖頭。譚雪儔說,儂有啥要求,也可一併提出來。他繼續搖搖頭。只是哽咽得更加厲害。委屈,真的是委屈。又過了十幾分鐘,經易門才慢慢地平靜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備案」,放在譚雪儔面前,說,這是前一段空閒時,我隨時想到隨手記下來的幾件應該急辦的事。儂看看。不一定有用。至於接管「豫豐」的事,請容我再想一想……譚雪儔忙說,易門,這樁事體,包括姜老太太在內的全體老太太和老老太太都反復斟酌過了,無論如何要請信看在譚家的面子上,再費心一趟……經易門忙做了個手勢,請譚雪儔不要再說下去。這時譚雪儔真有點急了,說,要不要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親自來求儂?經易門一聽,連聲叫道,不不不……千萬千萬不可以。說著,眼淚再次嘩嘩地滾落下來,爾後長歎一聲道,我只是不想傷害三先生。譚雪儔說,宗三那邊,我會去安排的。儂放心。經易門搖了搖頭說,快四十年了,我真的覺得有點對不起三先生…… 「儂有啥對不起他?這話從何講起?真要講對不起,應該是他對不起儂。」譚雪儔不解地反問。 「……」經易門沒解釋,只是坐直了上身,呆呆地看著譚雪儔。譚雪儔沒等到答案,也就沒再繼續追問。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事當然不是要搞清在譚宗三和經易門兩人之間究竟是誰對不起誰,而是儘快地組織力量,收拾譚家門內這一向以來被譚宗三搞緊張了的人事關係和搞散了的經營局面。 「易門,我曉得,請儂再度出山,實在也是為難儂。但為譚家著想,儂就再做一次難人吧。只有如此了。我想,儂會給我這個面子的,不用再請老太太來出面求儂了。」譚雪侍十分懇切地說道。 經易門無法再拒絕。 離開「將之楚」樓時,已快到十一點。樓前那塊草坪盡頭有一排七葉按村。經易門又在樹下靜靜地站了好大一會兒。這按樹有一種並不為所有人都喜歡的氣味。但當年譚老老先生堅持要種這麼一排,說它能驅蟲。從種下它們起,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它們已長成嵬嵬參天的大樹。站在這一排按樹下,正面可見「將之楚」那永不衰敗的姿容,稍稍側一下頭,又可看見「迪雅」樓那簡樸清秀的身影。經易門跟譚宗三一樣,早就暗暗地喜歡上「迪雅」的這點與眾不同。他甚至奢想過,把東西兩管事房搬到「迪雅」,多次設想過,早晚只剩自己一個人時,單獨和「迪雅」和樹梢上那清淡的霞光在一起的情景。當然他很快排除了自己的這個想法。除了為譚家做事以外,他從不在譚家的任何人面前表露任何一點個人欲望。他把這一點,作為自己的立身之本。以不變應萬變的致勝關鍵。 十一點二十分。他想去「迪雅」,跟譚宗三說幾句什麼。已經走到「迪雅」小院那精緻的月洞門前了,抬頭看看樓上的燈光,卻又收回了去按門鈴的手。幾十年來,他一直想能真正地跟同齡的譚宗三平等地談一談。他一直想得到譚宗三真正的原諒和理解。一直想真正接近譚宗三。也一直把未能取得這種理解和接近,視作自己一生最大的失敗。說來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對於經易門來說,譚家門裡沒有一個人能比譚宗三更讓他感到牽掛。更讓他動真情。譚家門裡的一切,都融匯了他經家三代人的心血。這裡當然也包括他經易門的努力。但奠基的,不是他。譚家之所以有今天,首先要說的是經老老先生輔佐了譚老老先生,爾後要說的是經老先生輔佐了譚老先生和譚先生。 十多年來,作為第三代的他參與了父輩的這種輔佐;後五六年,東西兩管事房甚至可以說基本都已在他掌管之下。但能說他創始了什麼?不能。唯獨一件,那就是「譚宗三」,是經他的輔佐「長成人的」。這麼些年,他從未放過一切可能的機會,暗自努力,要在譚宗三身上「創造」一個成就,為譚家做出一個完全由他做出的「貢獻」。可以說,他鞠躬盡瘁了。但卻不能「死而後已」。因為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這也是剛才譚雪儔要他再度出山去接管「豫豐班子」時,他要哽咽、他要「複雜」要百感交集突湧出一股內疚自責之心的根由:他沒創造好一個「譚宗三」,每每是這樣,當譚家人當著他的面責備感歎譚宗三的不爭氣時,他總感到是在責備他,責備他的無能他的失職,他沒能做好一件譚家門最需要他做、卻又偏偏沒有能做好的大事…… 他常常想去問譚宗三,這究竟是為什麼?問譚宗三,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再問譚宗三,在你我之間,究竟應該誰恨誰?要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唯一的失敗是你給造成的……是你啊…… 當然,經易門永遠不會恨譚宗三,更不會去當面責問。他,只想取得譚宗三的諒解。理解。接近。永遠是這樣。 十一點四十六分。他回到自己家。掏鑰匙開門。怎麼也開不開。斯匹林鎖從裡頭給卡死了。他用力敲了兩下門,也不見有回應。但門裡分明是有人。有聲音。等他再敲門時,門裡果然有人叫喊了。「十六,是儂阿爸……是儂阿爸呀……讓我去開門……」這是老娘姨。「儂敢!」這是兒子經十六的聲音。 「十六!十六!儂在做啥?!」經易門叫了兩聲。冷汗一下從額頭上滲了出來。這些日子,他已有預感,兒子要出事。兒子在憋著一股勁。一股氣。經易門見自己叫喊也不管用,急得在門廊下轉了兩圈。他不敢用太大的聲音,更不敢使用蠻力去撞門。因為這兒臨著馬路。鄰居們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不願公然出醜。這幾個月,在背後議論經家的人已經不少了。他不想在大局剛有一點轉機的時候,再給別人添個口實。但怎麼進門呢?該死的英國式小別墅四處都做得特別結實。低矮一點的窗戶外又都焊上了鑄鐵窗欄。後門也是用兩寸厚的實心橡木木板做成的。水落管上都裝著防盜賊攀爬的倒紮刺。(即便沒有這些防護設施,讓經易門從水落管上爬進樓去,這想法似乎也太誇張了一些。) 就在經易門怎麼也想不出有效辦法解決眼前這道難題時,忽聽得門裡一陣撲騰響。難以確定到底是碰倒了椅子,還是砸翻了花盆。總之是匐匐地亂了兩下,門被人打開了。是披頭散髮的老娘姨,一見經易門,就只知驚慌失措地叫喊:「經先生……經先生……」經十六沖下樓來攔阻,但沒來得及,這時也差一點跌出門,跟父親撞個滿懷。 「畜生,儂想做啥?」經易門一把護住老娘姨。瞪大眼間。 「那根釘子呢?」從來不敢跟父親正面交鋒的經十六,今天居然也瞪大了眼反問。 「啥釘子?」經易門一愣。 「還有啥釘子?!」兒子大叫起來。 「畜生,儂想做啥?!」經易門一邊罵,一邊四下打量。這才看清,整幢樓裡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正廳裡掛的那張全家福照片上,也被剜出了一個大洞。好像是把懷抱幼時十六的憶萱,剜了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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