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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上海縣洋槍隊射殺新黨党人時,趕快上起排門板、吹滅煤油燈、摟著三寸金蓮鑽進棕棚床底下的是您;一旦光復趕快架起梯子爬到店門上,把店牌上的「滿漢全席」、「滿漢首飾」、「滿漢茶食」、「滿漢嬌娘」、「滿漢出屎坑」、「滿漢油炸臭豆腐幹」一律改成「新漢全席」、「新漢首飾」、「新漢嬌娘」、「新漢油炸臭豆腐幹」的也是您……您不覺得在您自鳴得意的「新」字裡,涸出的是別人的血腥嗎?哦,您是一個擁有陽具的人。陽具,它偉大而又壯烈,它本該偉大而又壯烈。它必將永遠偉大而壯烈。它恢宏熾熱地出現在地平線上,就是為的支撐這容我們生存發展的一番大和地的啊。您不覺得在您褲襠裡悠閒著的,只是一根半死不活半幹不濕的泥鰍嗎?

  哦,男人。

  阿部那天一下就發覺,趙憶萱的兒子上得樓來,眼睛只盯著房間裡最老式最古舊最灰暗最鏽跡斑斑最歪歪斜斜的東西看個不休。在樓下客廳裡的時候,他就只注意阿部隨手放在當間長條案右首上的那幾塊瓦當。後來,一直在瞟瞄阿部放在籐椅扶手把上的那部宋朝《元佑黨籍碑》的拓本。起初,他只以為十六七歲的孩子,看個新鮮。後來居然看個不已,他以為他喜歡寫大楷宇,才對碑帖這麼感興趣。問的結果,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練毛筆字。他只是對各種各樣碑帖的版本樣式感興趣。對鑒別碑帖感興趣。「小小年紀,你……懂……鑒別?」阿部覺得可笑。

  小經易門紅了臉,不作任何辯解,只是戀戀不捨地把那本《元佑黨籍碑》輕輕放回籐椅扶手上,回到母親身後去了。

  「你說說。說說。我這本《黨籍碑》是真是假?」

  「……」孩子看了看母親。

  「大人跟儂講話,儂有啥話,就老老實實講出來。不要做得這麼不懂事。」母親嗔怪道。

  小經易門又一次紅了臉,再次把認定的目光投向籐椅扶手。爾後說:「價……價……價值……價值連……連……連城。」

  「為什麼?」

  「什……什麼為……為……為什麼?這種……這種……碑帖,早先有兩隻……版……版子。一隻版是……是……宋徽宗老……老……老先生親筆,—……—……一隻版子是……是……蔡……蔡……蔡京老先生親筆。這兩塊碑後來……後來……都毀掉了……毀了……老可惜的。以後行世……行世……的,都為後刻。根據徽宗蔡京親筆刻的碑,一……一……一塌刮……刮……刮子,只存世了二三年。行世的拓……拓……拓本極少。能流傳至今的拓……拓……拓本就更少了。相當值銅鈿。看也看……看……看不到。儂這本就是……就是……就是……徽宗親筆。真的是他親筆。親……親……親……親……親筆……」

  說到最後一句,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垂下一副蒲扇般的大手,微弓起那根瘦高的脊背,兩眼閃出濕潤的柔光,把一種注入了極端嚮往的傾斜和顫抖,在全身的湧動中展開;並且毫不掩飾自己對碑帖擁有者阿部的全部欽羨、全部敬佩和全部謙恭。微微喘息。所有這一切,都跟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孩子,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應顯達的和能顯達的氣質,毫不相干。

  也許還不能說阿部那天受到了震驚。但在送走這母子兩以後,他的確忽然間覺得失去了啥,在好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知道做啥才好。天光暗淡。雨中的雪完全讓位給了凍豆似的雨珠。馬路對過的屋頭頂一片一片地只剩下一陣灰濛濛的平移。包括燈光。他讓自己入靜,咽一口氣到丹田,反復尋找趙憶萱站過的不同位置,回想趙憶萱的影子。聲調。神情。她一綹淋濕了的額發曾遮掩去半邊眼睛,剩下的半邊裡,依然閃爍著某種幹熱。這種眼神可以從掛在歐洲最古老的城堡大廳牆上找到。

  那是些蒙著灰塵的油畫。金碧輝煌但卻斑斑駁駁。哦,一種被牢牢制約了幾十年的幹熱,在灰塵後頭閃爍。他想像跟這樣的「女大公」一起滾倒在路易十六式大雕花木床上度過那驚濤駭浪般的銷魂之夜。誰說我阿部不想要女人?!他想像她的痙攣和瘋狂(假如她的確還能瘋狂起來的話)。她會板起臉,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走來走去。坐著馬車來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長滿了高大的麻黃樹的沙灘上,尋找古船的碎帆。他喜歡聽她發號施令的聲音。這聲音像一塊塊棕色的花崗岩,又像月光下灑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樣,永遠具備一種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輕輕吻她後背,讓她顫慄著併攏頎長的雙腿。

  然後輕輕撫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頭來注視她。讓她窸窣作響的裙擺輕輕摩挲著他那粗糙而又焦黃的臉龐。他甚至喜歡她長期不理他。每天都端著老式的銅座子煤油燈,把咖啡送到她門口。只要能隔著厚重的門板依舊聽得到她穿著軟底拖鞋在裡邊焦躁地踱著步;然後沖出來,帶著清瑩的淚花,沖向對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個腳印窩窩,都灌滿最昂貴的波斯水銀。帶刺的灌木叢從容地鉤破五色滿金臥水蟒袍料。

  他嚮往過這樣的女人嗎?

  哦,的確能讓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願意跪下。願意放棄了一切,但必須能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總是能閃爍起那種幹熱的光澤,貞定著那類迷蒙的執著,點燃起那樣隱蔽的瘋狂,留下那一片隊伍麇集的冷漠。啊,她應該就是那條最偉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揚著凱旋的戰旗,繚繞著從不消失的硝煙,駛進紅海或渤海灣。而卑微的他,只是一個為她啟動舵輪或收緊桅索的蹺腳船長。

  你在哪兒?

  女人。

  鍋紅了。

  阿部把長期跟玩古董的中國人周旋,當作一種玩弄中國的遊戲。打開這幢小樓的每一扇房門,你都可以看到,他這些年從中國人手裡搞到的中國古董。(準確地說,是中國的舊貨。更準確地說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國生存史。蟋蟀罐。鼻煙壺。端硯歙硯秦磚漢瓦硯。自然還有百十方瓦當。從一字的「衛」、「關」瓦當,到二字的「君子」、「西廟」瓦當,到三字的「有萬熹」。「益延壽」、四字的「長生未央」「與天無極」、五字的「鼎胡延壽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維天降靈延元萬年天下康寧」瓦當,應有盡有。還有幾百錠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錠的大明眾妙齋帶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絹套八錠明寶笏齋千秋真鑒墨。

  還有紫檀木家具。花梨木家具。楠木家具。烏木家具。黃楊木家具。少不了宜興紫砂壺。少不了八百件永樂窯祭紅瓶。少不了吳十二煉成的宣德爐,其色如好女子肌膚,融融從黯淡中發奇光,而玉毫金粟,隱躍於膚裡,「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一間房間裡存放的則是皮貨,妝蟒綢緞,綾羅紗絹,竹葛夏布。閣樓上收藏的是史部要籍,從《左氏春秋》、《竹書紀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書,一應道佛經訣總計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殘缺的《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統統裝在規格一律的樟木箱裡。他從來也沒有翻閱過它們。他知道中國文人雅士嚮往「一日不可不對清音」,他從他們手裡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有叫「清角繞梁」的,有叫「綠綺鳳凰」的,也有叫「春雷秋籟」的,等等等等,因為沒有地方單獨存放它們,只好都放在了那十幾隻樟木箱子的上頭,再蒙上一大塊白布。他專門收集清朝官員的頂戴花翎。收集中國古人束袍服用的銅玉帶鉤。收集木變石戒指。收集達官貴人用過的眼鏡。收集犀角器物。各式銅佛。千手觀音。歡喜菩薩。另有五百方印石,全都塞在了一個舊皮箱裡。還有一千二百粒據說是慈禧殉葬的珠子和一個翡翠西瓜。至於那些金絲銀絲編的蟈蟈籠和唧嶺子盒、洋表自鳴鐘、玉如意、赤金碗碟、珊瑚朱砂沉香摺扇、嬌深暗黃龍湯碗五彩百幅玉堂春瓶青釉描金皮球花盤……)

  這就是中國。

  他在玩著中國。

  中國的男人也在玩著中國。

  別忘了他還有五箱子古錢幣。專門辟了個房間存放古字畫。十二本《當譜》。

  但他只喝最便宜的磚茶。那是一種必須煮來喝的低檔茶。煮開來以後,葉片絕對有大拇指大。葉梗則幾乎能用來當頂門杠。他喜歡它無與倫比的濃配苦澀,喜歡它的粗野,就像那些北海道的漁夫,帶著滿身的魚腥味和一雙濕透了的靴於,在擁擠不堪的小酒館裡,摟著四個奶膀於兩個大屁股的老闆娘,拍擊著讓狂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板壁和火爐,「呀呀哩來……呀呀哩來」地吼唱著。

  女人和古董,幾乎是他所認識的所有那些有身份、有頭腦。有財力、有家底的中國男人的全部歸宿。全部追求。如果可能,再加上一點必要的權力。人前的吆五喝六。人後的一醉方休。

  而這個小經易門幾乎是這一切的一切。絕對的絕對。絕對的提純。絕對的渾然。絕對的凝鑄。最精彩的化身化石化合化一。最中國的中國。他唱然驚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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