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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他自學德語,又把由德國教授一統天下的同濟學子全部滅到裝聾作啞的地步。對於高雅的法語,他只花了四個月時間就能自如地對話,冒充留法回來的「碩士」,應聘當上了法商讓·伊可先生家兩個小男孩的家庭教師。這樣的天才居然自甘墮落和毀滅在一個「二十八分」手中!一個充滿理性的強者,卻要完全拜倒在一個幾乎完全談不上理智、通體只剩下那火辣辣感性的女孩子腳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但他還是沒法勸阻得了自己。她和他周圍那些為他已十分熟悉的女性(她們充滿了學問,而又「詭計」多端)太不一樣了。他太喜歡她的這種「充滿了感性」的「存在方式」。她太讓他激動了。每天都受到極大的刺激。驚異。她從不允許他在約會時遲到。只要一過約定時間,你還沒到,她絕對馬上把專為他買的一大堆小吃食品統統扔進垃圾桶裡,轉身就走,連一聲「bye-bye」也不給。

  「約會還遲到?儂有啥了不起?儂以為儂是美國總統?菲利浦親王?還是那個自以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會看相(看中)自己的西門慶?哼。哼。」她這麼說。但只要他能提前幾分鐘,她又會高興得撲過來,摟住你的脖子,嘰嘰喳喳亂叫。

  在黑暗中,她總是那樣的毫無顧忌,那樣地貼近你,踮起小小的腳尖,那樣真誠而又貪婪地打量著你疲憊的眼睛。她不許四周的太平門發出任何一點聲響。(她喜歡在散場後的影戲院觀眾席裡跟他約會。)她用她的尖叫驅趕那些想進場來做任何事的員工。她是老闆的侄女。誰都得聽她的。然後四周圍就徹底地安靜下來了,安靜得就像深海的海底那般雄厚凝重。每次她的心都跳得那麼厲害。

  喘出的氣都那麼火燙。她拉著你冰涼的手,有時就緊緊抱著你的後腰,一動也不動地把臉貼放在你胸口上。輕輕地叫著你:「半年……半年……哦,好半年……再給我吟一段法文詩。要多多的。別停下。念吧。接著念。念下去。哦……念下去……抱緊我……儂為啥會有那麼好的記性呢?為啥麼?(她把這「麼」字拖得老長)說呀。阿能把儂的記性給我一點嗎……我只要一點點……一點點……真的。一點點就夠了……哦,別鬆開我……哦,半年……半年……臭半年……讓我咬儂一口,好嗎?我咬了……真的咬了……」有一次,她壯起膽從他襯衣領子裡伸進手去,顫顫地摸了他一下後背,心跳得差一點要暈過去;後來大紅起臉喘喘地對他說:「你也摸一下吧。哦,別這樣……不是前頭。是後頭。後頭。」

  ……

  他也曾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要再去理睬她。更不要因為她的年輕——是的她只有十九歲——而毀滅了自己漫長而摯深的愛的歷程。但自從結識了她以後,再走到任何一個沒完沒了地總在表演著自己的矜持和慎微的女孩面前,他就怎麼也產生不了那種他已然嘗到的激動。她是那樣的缺少矜持,但又那樣的坦誠。熾烈。

  哦,熾烈。

  ……

  鍋紅了。

  鯫蕘曾見過小紅的阿爸。那是一個俗氣到不能再俗氣的小老頭。他一面在聽你說話,一面又斜起眼睛關注著煤球爐上的開水壺是否已經在噴氣;同時又在聽弄堂裡叫賣舊皮貨的人所報的價錢;同時也在聽小紅的奶娘(也是他家的老娘姨、兼他的老相好)在廚房間裡窸窸窣窣挪動的聲音;同時還在聽售票窗口的動靜;同時又在注意他們家那只最老的黃皮貓的去向。自從戒掉惡習後,他便養開了貓。養六隻。全是老得爬不動的。他每天都踢它們。聽它們尖叫,然後給它們喂雞內金鴨肫肝豬下水自煮羊頭。同時他還在關注小紅娘在隔壁房間裡到底在做啥。小紅娘從蘇北到上海已經十八年了,一張嘴依舊「拉塊拉塊」的,一句上海話還不會講。他不許她學。怕她學會了上海話,出去軋姘頭。他雖然一個月才洗一次頭,但每天都要搽老牌子玫瑰花露生髮油。

  他口口聲聲叫你「小阿弟」,卻最怕你到了吃飯時間還不肯告辭。他在鯫蕘面前裝出一副老前輩的樣子,懶洋洋地伸長了一副短腿,躺在籐椅裡說話。長長的手指甲裡卻全部嵌滿了黑黑的油泥。他跟你說,霞飛路上最大一爿舊貨店出兩萬塊洋錢來車他房間裡這套紅木家具。實際上他房間裡最值錢的是那只插雞毛樣帚的瓷瓶,收舊貨的開價二十五塊。他把別人臭駡了一頓。收舊貨的說,儂要再罵一句,我要肯出二十四塊都不是人。他不罵了。改成低聲討價。最後終於以二十四塊三角七成交。

  他覺得他賺了三角七。在跟自己那位老堂弟的關係上,他也是這樣。得知是被這位堂弟暗中盤去自己的商場電影院,他一方面是真心感激他的「保護」。一方面又不甘心不服氣。總是有點冷言冷語。但又懾于堂弟的「一身正氣」,不敢在行動上真有所越軌。他的確在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管理著堂弟託付的賬務。同時又天天運丹田氣吃豆腐漿,甚至天天跟弄堂口對過老虎灶裡那個老本根學長拳,要練一個「元始真如,先天至精,一靈炯炯……」以圖萬一。這萬一究竟是什麼,他也說不清。只是當商場影院真正安靜下來時,依然是那一片舊鞋底似的屋頭頂在仰受每年一度黃梅好雨久久的播弄時,他總是越發地躁動不安;並在一度的消瘦後,再度豐腴、黑胖,只是比從前更容易出虛汗,出那種膩膩的油汗,往往在襯衫和汗衫上留下一塊塊永遠也洗不去的黃斑。

  小紅的娘每天要出去買小菜,順便在外頭吃一副大餅油條,留出兩個鐘頭的空檔。他會趁機溜進小紅奶娘的房間裡去。他喜歡她的肥碩。喜歡她的有力。喜歡她的隨和。喜歡她始終如一在羞澀和大方之間遊移。他喜歡躺在她粗大的兩腿之間,把頭依靠在她軟枕似鼓凸的雙乳上面,闔上眼,由她去慢慢撿拾去他那在鬢間漸顯漸多的一莖莖白髮。常常這樣,又能獲取一個極愜意的回籠覺,直到小紅娘忍耐的敲門聲剝啄響起,催他去漱口揩臉吃剛買回來的早點。

  忍受這裡的一切,對於從小至大一直依賴於、也被訓導得十分理智的鯫蕘來說,在心理上所要付的代價,當然是可想而知的大。現在讓人擔心的是,一旦他充分得到了那些畢竟是缺乏底蘊、又基本無甚內涵的「熾烈」和「坦誠」,還有那種種可愛的「任性」後,能不能持續長久地產生各種「激動」,並且繼續持久地為此付出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

  回答只有兩個字:難說。說不定幾年後,「天才鯫蕘」覺得人世間也就無非如此了,於是陪著小紅「老姆」(老婆)一起吃「珍珠米」熬綠豆湯津津樂道於探討哪種進口吊襪帶價錢更「合算」,同時陪著「丈人老頭」養黃皮老貓試用各種進口的貓飼料,同時開始再度收集收藏那些印有模糊性感照片的電影說明書。一過四十歲,開始同樣地豐腴黑胖,出更多的虛汗和油汗,在襯衫上留下更多洗不去的黃斑,熱衷於結交拜訪比他更年輕的文化名人。一過四十五歲,就得準備一柄放大鏡了。等等等等。

  所有這一切的今後走向,的確都難以預料。但今天,他卻認定把剛得到的這箱材料,存放在小紅這裡,是最可靠的。

  127

  這箱有關洪興泰的材料是經易門的兒子經十六交給鯫蕘的。

  那天阿部等了三個禮拜,不見那個姓趙的女人帶著她那位奇特的兒子來簽訂租房契約,有點急了,也有點火了。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真心等待過一個「房客」。他從來也沒有把來租他房子的各色人等真當一回事過。從煙紙店小開,到金城銀行襄理,用蘇北話來講,他跟他們,無非都是「說說玩玩」的。只有這一回,他當真了,但對方卻把他「玩」了。更讓他惱怒的是,自己竟然沒法把這母子二人徹底忘掉。(不。不要說徹底。只要淡忘一些,也做不到。)他到上海這麼些年,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在他心裡停留過三天。

  他也不會允許一個中國女人在自己的心裡逗留三天。或三天以上。現在已經整整三個月了,甚至更久了,他還在等待。即便是今天,他一面下決心,一旦這對母子再次在他小樓門前出現,他要極盡侮辱之能事,讓這兩個中國人永遠「記牢」他這個叫「阿部」的日本太郎,一面卻還在瞟瞥雨中的窗外,瞟瞥著那個曾被那個姓趙的女人在那一天的雨夾雪中站立了整整五六個鐘頭的地方。

  她的姿色甚至都不及他家當年在北海道雇傭過的那幾個女傭。他不喜歡乾瘦的女人。尤其不能忍受乾瘦還偏偏自信倔強的女人。那不是女人,是大報郊區小山叢裡的刺棘棵。他對女人並沒有深入的研究,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癖好。(比如他的三叔就只喜歡大腳趾和其它四個腳趾都長得一般齊、一般短小圓渾勻稱的女人。而他的二弟卻只喜歡嗓門粗啞、上嘴唇上長一層黑黑茸毛、一說話就咬著牙齒直跺腳的女人)他呢,並沒有多少跟異性赤誠交往的體驗,只覺得女人就得白潤。圓潤。嬌潤。再加上一點裝腔作勢,扭扭腰肢,說些一連串的「不不不不不」,或者玩些抿起小嘴偷偷一笑的小伎倆,同樣可愛得可以。而這一位,乾巴巴,還那麼自信,還不願裝腔作勢,憑什麼?

  而那個兒子,一說起話來就結巴,脖梗一聳一聳,也聳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更是平常得不見一點特色。類似的男孩,在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或上午十一點二十二分左右,隨便在上海哪一個餛飩攤頭上,你都可以很隨便地搜羅到一大把。

  但恰恰是這兩位,卻偏偏讓他心裡燥熱不止。

  他從趙憶萱身上感受到的是異樣的執著。這是在中國女人身上開掘「順從」時,往往能得到的最多的一種共生礦體。阿部覺得中國男人缺的正是這玩意兒。執著到哪怕撫哭就地正法的丈夫。不敢。一睜開眼,阿部總覺得自己滿眼瞧見的都是那類提著鳥籠、拎著長衫下擺、禮節周到、笑容可鞠、昨兒個赤誠山呼大清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今兒個緊著擁戴民國領袖幸甚幸甚幸幸甚、曾幾何時為不得不留發編辮續胡尾而哭得死去活來、又曾幾何時又為不得不傷及這父母天地君親賜之髮膚體例而再次哭得死去又活來。男人啊,中國男人,您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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