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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譚雪儔就是不肯講。搞得譚宗三很惱火。惱火也沒辦法。不能發脾氣。於是回到自己房間。於是一直門坐到傍晚時分。於是有人來敲門。居然是那位侄夫人筱秀官。傳譚雪儔的話,請三叔過去坐坐。坐啥坐?他心裡只有經易門。根本沒有這個譚家,更沒有我這個「三叔」。坐啥坐?!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嘛!他沖著秀官吼叫了一通,心裡痛快點了;平平氣,吃一口冷茶,緩和下一口氣,這才再問秀官,雪儔叫我去有啥事體?秀官乖巧,只裝不知道。譚宗三便說,假使沒有啥大事體,明朝再講吧。見譚宗三執意不肯起身,秀官才糯糯地墊了一句,事體大概總有一點的吧。譚宗三疑惑地打量了彼秀官一眼。這位彼秀官是常熟著名鄉紳筱貴庵的獨養女兒。這個筱貴庵盡走怪路子。四十歲前只做一樁事:把四鄉八鄰的青壯男女介紹到上海、南京做工。男的介紹去蓋樓修房子。女的介紹去做奶媽。

  據說,建造二十四層樓國際飯店的那批青壯工,一大半是這位貴庵兄介紹過去的。而英租界公共租界裡的奶媽也有一大半是通過這位「筱爺叔」的關係進入千家萬戶的。(法租界裡的奶媽據說都捏在另一個人手裡。)筱貴庵一過四十歲,就金盆洗手,老老實實回到鄉下只做一樁事:養戲子。到處搜羅男旦。專門為這些他看中的男旦,成立劇社。戲班。這裡甚至包括演文明戲的男旦。所謂「文明戲」,也就是後來所講的「話劇」。男旦們在她老爹房中嗲聲嗲氣扭來扭去。筱秀官從小就在這些男旦叢中長大。耳濡目染,使她煩透了這些「嗲聲嗲氣」,恨烏及屋,長大後又痛恨一切戲班舞臺鑼鼓簫笛以及粉底霜胭脂紅白緞子水袖薄底靴。嫁到譚家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肯化妝。譚宗三一直蠻敬重這位「侄夫人」。以為她有鬚眉氣。但他哪裡得知,這位侄夫人卻並不怎麼看得起他這位「三爺叔」。認為他缺了一點(也許還不止一點。是二點?三點?或更多點)她所看重的那種「鬚眉氣」。真正的男人氣。

  幾分鐘後,譚宗三來到譚雪儔房裡。

  「我可以告訴儂關於那個『洪興泰』的事,但儂要答應我,重新起用經易門。儂那個『豫豐』小班子已經不靈了……我伲必須起用經易門了!」

  「儂消息倒蠻靈通的……」

  「喂,請儂不要忘記,坐在儂面前的這個人,曾經在譚家獨當一面做了一二十年當家人!」

  「……」

  「宗三,放棄成見,老老實實承認,我促譚家的的確確離不開經家人。儂要是答應做這個交換,我就詳詳細細給儂講那個『洪興泰』的事。其實,曉得一點洪興泰的事,對儂也有好處。哪能(怎麼樣)?這筆交易,儂不吃虧。現在是儂下決心撇開那一幫子『豫豐』朋友的時候了!」

  「……」譚宗三滿臉漲得通紅,只是說不出話。怔怔地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連句告辭的話都不說,就大步走了出去。

  117

  那天譚宗三快步回到迪雅樓,用力關上門,又快步走到那張大寫字臺面前,鋪開一張用一百克道林紙精心印製的公文信箋,拿起醮水筆決定發佈一道「指令」。他抬起頭想了想。發佈一道什麼樣的指令?開除誰?審查誰?罷免誰?或者扣發誰的薪金?是的,誰?這道指令針對誰?誰……

  腦子裡一片空白。

  但他覺得必須發佈一道指令,心裡才痛快。才過得去。一定要做一件什麼事刺激一下什麼人。宣告一點什麼。結束一個什麼。推動一點什麼。阻止一個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呢?他站著。冰冷的水晶杆的高檔醮水筆此刻顯得如此沉重。那G型筆尖隱隱地閃爍著黃金的光澤。

  譚雪侍居然敢當面嘲笑我。居然敢當面逼我重新起用經易門。居然敢在我面前公開斷言「豫豐班子已經不靈了」。公開宣稱「寧願噴血噴死,也要讓經易門回譚家來當總管」。

  好像,我已經不是當家人了。

  這是一種什麼跡象?

  我主政這一段時間,譚家並沒有出現更大的虧損嘛。合理的調整、「運營性的變動、常規的錯合……大結構還是穩定在原來的基礎之上的嘛。為什麼死咬著要重新起用這個經易門?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和大哥總是當著眾多外人的面,誇獎經易門,而數落自己。從小就產生了這樣的抗拒:為什麼在你們眼裡我總是不如這個經易門?我真的不如經易門?那你們乾脆收他做兒子好了。收他做小弟好了。

  總是忿忿。隱隱的酸澀。

  再想到周存伯。

  這傢伙完全背叛了我……我應該恨他嗎?也許是因為我的軟弱導致了他轉向。他的行為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擇木而棲的自救。對他個人來說,他應該有權自救。對整個譚家來說,他這樣做也許還說不上是什麼「背叛」。因為他的轉向畢竟還沒有出了譚家門。但是,周存伯,你畢竟是我請來的。你是我的朋友。我把你領進譚家門,你就一腳踢開我。這就是你周存伯的為人之道?這就是這世界的為人之道?

  鯫蕘還是忠誠的。要不要把這個「書呆子」提起來臨時負責「豫豐小班子」?或者誰都不要,我自己去負責?黃克瑩……對。還有黃克瑩。他忽然非常想見一見黃克瑩……她會跟他說些什麼?

  黃克瑩也許會說,你慌什麼?你面前的這幾位,一個是病人膏盲的重症患者、一個是已被你免去了職務的前總管、一個是你現部下只敢背著你偷偷摸摸做一點勾當。「豫豐班子」仍在你把握下運轉。陳實大然雖然不是想像的那麼理想,但他們總還是忠實於你在維護著「豫豐」的現狀。只要你發力,無人能把你怎麼樣。關鍵是你得發力。發力。發力吧。我的男人。我的好男人。

  我是個好男人嗎?

  他的心一顫。喔,黃克瑩。你在哪裡?我為什麼有那麼長時間沒理會她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了。只有她會那樣甩動著小手,挺直了上身,用那種快速的小步子,扌到動著秀氣的腳)走出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子。可我為什麼會這麼長一段時間沒去看望她了?她的妮妮又怎麼了?譚宗三忙放下醮水筆,準備打電話找黃克瑩,卻發現自己疲累地坐倒在大圈椅裡,已經迷噸了好大一會兒。剛才是在做夢?是在夢中受到了譚雪儔的威脅?他要我重新起用經易門,也只是一個夢?他一驚。還有黃克瑩……但醮水筆確實還在手中。一百克道林紙的精美信箋還好端端地擺放在面前。鞋子上確實還帶著「將之楚」樓門前草坪上的濕土。

  還要不要去找黃克瑩?經易門最近還來對譚宗三講過,黃克瑩跟她葛家的那個老二、她的小叔子「困過覺」。譚宗三激烈地反駁了經易門。但這些話不可能不在譚宗三心裡產生巨大的副作用。要知道,譚宗三從根本上說,是個不自信的人。從小就被養成了不自信。不自信,就會多疑。多疑加上不自信,就會喜歡別人到他耳邊來「嘀咕」。就容易讓人攪亂自己的心。應該說,這一段時間來,他有意無意地疏遠了黃克瑩,跟經易門那天的這一番「嘀咕」不無關係,甚至可以說,有著直接的關係。雖然他口頭上不會承認這一點。但這的確是事實。

  她跟小叔子「困過覺」。

  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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