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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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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闆告訴譚雪儔,他女兒終於獲准在法大馬路外灘掛牌營業,還榮獲她老師贈送的一套舊律師制服,準備隔天在金陵酒家擺十幾二十桌酒水,請幾位新聞界的朋友和司法界的前輩來捧捧場。當年律師出庭都要穿一身專用的律師服。律師這套服裝,跟唱戲的「行頭」一樣,都是相當有講究的。唱戲的講究行頭要「新」。而做律師的卻講究「舊」,越舊越好(當然不能舊到破的地步)。「舊」,證明儂資格老、經驗豐富、知識面開闊、應對能力強。這和人們期待于醫生的是一樣的。醫生總是越老越好。所以年輕的律師都希望能得到一套老律師贈送的「舊律師服」,最好是著名的退休老律師贈送的他自己用過的律師服。而且在一個公開場合在某種儀式中贈送。這樣的律師服本身就是經驗、知識、能力和成就的象徵。這樣一次儀式本身也是一種身價的顯示。林老闆的女兒就得到了這樣一套。 他們準備公開舉行這樣一個贈送儀式。隆重推出。會有很多次鎂光燈閃爍。很多顆珠淚晶瑩。很多次歎息答謝。致詞。再輕輕咬住顫慄的下嘴唇。再瀟灑地遞去溫嫩的手背以供輕輕一吻。簽名。送鮮花。或者在司法部長或次長或次長助理面前輕輕低頭一笑。或者攏一下緞子般光亮的長髮。但這一切,對於在英國也混過幾年的譚宗三來說,不僅耳熟能詳,而且厭惡之至。因此譚宗三送她出大門時,只是情不自禁地斜過眼去向下瞄了一眼,發現她連襪子都改穿黑色的了。 這反倒使他有一點心動。並再想看一眼。父女倆的三輪車卻已然踏過轉彎角子,被黑白崗亭擋去。留下最後一個印象,她應該穿一件灰地薄花呢曳地長裙,戴一頂小花點大簷遮陽布帽,同時免去襯衣裡的墊肩,緩衝本來尺寸就顯得過分寬大的骨頭架子和一點都不圓潤的臀部所產生的生硬感。總之女人不應生硬。這也許是譚宗三一點很陳腐的觀念。但他總認為她或者應該穿一雙長統的白線襪為好。緊緊。裹住。 走了。凝視背景。這一對父女已然消失,只剩灰白的街區和幾株非棕櫚屬的亞熱帶喬木。一兩匹在街沿石上呆立的黃狗。他苦笑笑搖了搖頭。回到「將之楚」樓,譚雪儔正在吃藥。吃西藥。大大小小的藥瓶排了一長溜。侄夫人筱秀官對照一張醫生開的藥單,從每只瓶子裡往外倒藥片和藥丸。紅的黑的黃的白的咖啡色的。「吃三爆鹽炒豆哉!」譚雪儔自嘲地苦笑笑,便進洗手間去解小手了。這兩天不噴血,卻添了一個新毛病:一吃茶、一見水、哪怕聽到一點水聲,就禁不住要小解。等譚雪儔進了洗手間,筱秀官忙走過來低聲關照:「不要跟他講經易門的事體。」 「曉得曉得……」譚宗三連聲答應。 因為自己的便血居然跟是否留用經易門發生了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關係,譚雪儔的內疚至今不但不見減輕,相反地日漸嚴重。更使他內疚的是,經易門真的被辭退後,他曾洶洶地責難譚宗三,跺腳,儘量地叫喊。停藥兩天。甚至故意吃一些活血的藥。比如薑黃水蛭乳香穿山甲紅花王不留行……他希望發生一場大噴血,來警示譚宗三,收回罷免經易門的成命。本以為十分虛弱的自己隨後還一定會悲憤得眼前一黑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但這一切卻偏偏都沒發生。 相反,卻時有一種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輕鬆感,從心底冉冉升起,並向四肢關節分佈漫散。這種輕鬆(放鬆)的感覺,可以說是許多年都沒品味過的了。多日冰涼的腳底和後背,驟然間也都溫溫地有了一絲暖意。為什麼?他惶惶。難道自己潛意識深處也是贊同清除經易門的?不不不不不……他一下跌坐在軟椅上。他堅決不同意破秀官要請醫學院的專家來查一查經易門和自己噴血和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輕鬆感到底有啥關係。他怕別人在這件事上「瞎七搭八亂講三千」,並傳到經易門耳朵裡加重對經易門的精神打擊。 後來他又要求譚宗三作出明確保證,不減少經易門的經濟收入,以此來減輕自己的愧疚感。「儂要我不減少他的收入。可是……我用啥的名義給他發這鈔票?師出無名啊!」「我不管儂師出有名還是無名,經易門過去拿多少,現在必須還替我發給他多少。儂想的就是不要他當總管。他現在已經不是總管了。儂還要把他哪能(怎麼樣)?為這樁事體,我伲已經逼死了憶萱……還要他……」「喂喂喂喂……請儂把話講講清爽好啃。誰逼死了趙憶萱?!喂喂喂……」「是我。是我逼死了憶萱。跟你們都沒有關係。是我沒有出息。是我的病連累了易門連累了億營……我是元兇!我是禍首!這樣總可以了啃?請儂高抬貴手,放易門一條生路,可以(口伐)?!我求求儂這位三爺叔了!」 如此這般,大吵。 奇怪的是,吵到如此程度,譚雪儔就是不噴血。後來,譚雪儔特地派人到玉佛寺「直指軒」定了一桌素齋,想為經易門寬寬心。經易門托人捎話過來說,為了譚先生的身體,暫時還是不見面的好。只要譚先生保養好自己的身體,比吃啥素齋都要使經家人開心。至於經家這邊,就請譚先生儘管放心好了。不管發生什麼樣的事,經家人都只有一個心願:希望譚先生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希望譚家的事業一天比一天發達。經家人決不在乎自己落個啥等樣的下場。經易門這種態度,使譚雪儔愈加覺得過意不去,非要見經易門不可;便帶上醫生護士,親自去經家看望。還專程到斜士路殯儀館去看望暫厝在那裡的趙憶萱,在她那個大紅的棺木面前燒了一堆錫箔。經易門當然是一路陪同。恭敬小心。 車到斜土路殯儀館門口,他搶先一步下車,讓家人用事先準備好的布慢封住所有的門洞和道口,以防穿堂風威脅到譚雪儔。暫厝用的大堂是個只有三面牆壁的廳,許多個磚砌的高臺上陳放著別人家厝放在那裡的棺木。有的,可以看出已是十好幾年的「老客戶」了。磚台下的枯草和棺木的朽敗日久的紙錢斑駁的香燭簽台,自然顯出老客戶們的風采。經易門讓人用一整幅拼接成的白帷幕把大堂敞口受風的一面統統封閉了起來。這種事只有經易門才能想得出,同時又切實地辦得如此周細。而此時此刻,經易門腰系白布帶,率領著麻衣麻鞋白帽穿戴的兒子經十六,跪叩在憶萱靈位一側,準備替憶萱向譚先生還大禮了。 香煙繚繞。繚繞……法號頓起。頓起……鐘磬齊鳴。齊鳴……蒼生悲戚。悲戚…… 譚雪儔嗚咽了。在兩位太太的攙扶下,他長久地彎不下膝頭。嘶嘶抽泣。自從徹底病倒以後,這是他頭一次硬撐頭皮走出譚家花園門檻,又走這麼多路,又這麼勞神傷心,幾至痛不欲生。奇怪的是竟然不噴血。為如此的不噴血,他真的非常痛恨自己,覺得這個樣子……實在是對不起經易門,也對不起經家三代人啊…… 譚雪儔從衛生間回到房間裡以後,筱秀官便忙收起藥瓶,把窗簾布再往下放了半尺,避免移動中的西曬陽光直接照射譚雪儔,並替譚雪儔手頭那只熱水袋重新換過熱水,再次哀求般地看了譚宗三一眼,請求應承不提「經易門」這三個字的諾言,這才對在一邊廂侍立的兩個娘姨做了手勢,打發了她倆,把房間完全讓給了這位等待已久的「三爺叔」。 譚宗三匆匆趕來,是要詢問有關洪興泰的事。他覺得譚雪儔長期處在當家人位置上,肯定掌握大量為譚宗三所不掌握的家族機密。退一萬步說,一向不許自己興趣過於廣泛、要求自己專心做事而不去旁騖另瞻的譚雪儔對此事所知了了,今天也一定會對譚宗三提供的情況發生極大的興趣。它畢竟跟破悉「五十二歲」一謎有直接的關係啊。他一定會相幫著出些有用的點子,來進一步查實此事。 但是,實際發生的情況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譚雪儔今天待他特別的冷漠(這種冷漠,譚宗三在一個多星期前就已有所感覺了)。這位卸職的當家人今天完全閉目不應。聽而不聞。僵臥不動。過老半天,才突然坐起說,宗三,我伲兩再商量一下經易門的去留問題……譚宗三忙說,今朝不是講好不談經易門的事嘛。譚雪儔卻一把拉住譚宗三的手說道,宗三啊宗三,有句話我一直想對儂講,又怕儂不相信怕儂笑話我不敢講。但我今朝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講出來。不講出來我心不安。不講出來我死不瞑目。 啥話這麼重要? 儂聽我講……譚家門裡可以沒有我譚雪儔,但的的確確離不開這個經易門。儂就讓我噴血噴死,也一定留住經易門……幾輩子人掙這份家當不容易……為了這個譚家……譚家……就算我求儂了…… 儂的意思是講,沒有經易門,我譚宗三就管不好這個譚家? 話不能這麼講…… 但意思是這個意思。對(口伐)? 宗三…… 雪儔,我曉得譚家的人都看不大起我譚宗三。我也不是一定要死賴在這個當家人位置上。我現在只想搞清楚一樁事,儂能不能幫幫我的忙,就是那個洪興泰…… 不要講這個洪興泰。 為啥? 不講就是不講…… 為啥?! 為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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