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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他曾想打電話問問她,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很有幾次,他都拿起了電話。很有幾次,他甚至都撥通了電話。很有幾次,甚至都聽到她發出了聲音,在問:「哪位?」他又慌忙地掛斷了。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這麼做,似乎太不『「紳士」。太不大度。太不信任自己應該給于充分信任的一個人。一個女人。他說不上來,如何才能判斷一個女人會不會、是不是在說謊。但直覺告訴他,黃克瑩在他面前從未說過假話。即便她對旁人曾經說過謊、編過瞎話,但也從來沒有對他這麼做過。直覺告訴他,她的確非常看重自己跟他之間的這點關係,非常小心地在維護著它。是的,她真是在為我著想。真正的,而不是在訓導我,逼迫我。她喜歡找背靜一點的地方乾淨一點的地方。那種地方有親和力。這又讓我特別感動。「坐過來。那邊風太大。儂哪能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啦?真叫人操不完的心。」她笑嗔,像一個嘮叨的「老阿姨」。

  然後她自己換到風口處,把我的圍巾大衣口罩禮帽手套一樣一樣搬到另一張空椅子上,重新疊疊好。再放上她自己的大衣圍巾口罩手套。有一次,她把兩條圍巾,我一條藍的,她一條白的,並排搭在椅背上。然後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意思好像是在問,這樣好嗎?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又有一次,她把我們兩個的大衣並排放在椅背上耷拉下來。我一件黑的,她一件紅的。就像兩個並排躺在一起的男人女人。愛人。她自己大概也沒想到會有這種效果,看了看,突然呆住了,就這麼久久地看著它們,一動也不動。也許在想什麼。也許什麼也不想。最後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忙低下頭去吃她的冰激淋。

  爾後突然又想起啥,很調皮地把兩副手套,半插半露地分別插在兩件大衣的口袋裡。這樣,這兩件大衣更像兩個唧唧噥噥相偎在一起的愛人。後來,我拿起那件黑大衣的袖子輕輕搭在那件女大衣的肩頭上。她噗哧一聲笑了,竟咬咬牙,把那件紅大衣的袖子彎過來,一下摟住那件黑大衣的腰。這時我真喜歡看她那絕對明亮晶瑩的眼神和眼神裡的調皮。我知道,她這時正等著我去做下一個動作,以便把這場由我開始的「遊戲」繼續下去。但我不願意放棄此刻注視她那副眼睛的機會。惶惶的我,也總免不了要順下眼睛去看她那雙腳。她會賭氣地藏起她的腳,把它們交疊起來深深地收藏進椅子的下邊。故意不讓我看。她心裡是清楚的,我特別喜歡看她那雙小巧的腳。真的很喜歡。

  ……

  我經常會失去這種恬和。我也經常遺棄這種恬和。我本是個散淡的山人。我本該擁有恬和。但實際上並不總是這樣。也不能總是這樣。不能。不能。我們被迫擁有太多的「不能」。想到這裡,似乎夜已很深了。應該再為自己沖一杯奶粉,吃兩塊餅乾。好像餅乾聽裡還有幾塊五仁雲片糕。所謂「五仁」,就是五種果仁。比如瓜子仁、核桃仁、松子仁……是不是還有杏仁什麼的,譚宗三就說不清了。這得讓黃克瑩來說。這種事,她總是老清楚的。

  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連著一陣剝剝啄啄的敲門聲驚醒了他。(怎麼搞的啦,我又睡著了?剛才所聯繫起來的那麼些跟黃克瑩有關的事情,難道又都是在做夢?)他呆呆地站了會兒,收拾了一下睡袍,去開門。門外站著的卻是三姨太許同蘭和黃克瑩。哦,黃克瑩?!

  黃……克……瑩?

  三姨太說,我把儂送到地方了。我就不陪儂了。黃克瑩略略側轉身,陪了個笑臉,輕輕應了聲,謝謝儂。三姨太遲疑了一下,似乎還想叮囑一句什麼,想想也許覺得再說什麼都多餘,便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對譚宗三說了聲:「三先生,打擾儂了。還沒困覺?」轉身走了。

  「儂坐呀。坐呀。」也許是因為好長時間不見面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第一次到譚宗三房間裡來,又是單獨一個人,又是夜半更深,黃克瑩突然變得相當拘謹。有點尷尬。譚宗三連連讓了兩回座,她好像都沒聽見似的,只是站在門檻前一步半的地方,不敢往裡邊走。

  這麼晚了,還來「闖宮」,定然是有什麼大事發生!

  「坐呀……坐呀……」譚宗三一陣高興,一陣激動,又不免有點心慌。他不是沒邀請過她到譚家花園來「白相」,「賞光」「迪雅樓」。但她都婉言拒絕了。「不要急。總有一天我會去的。」她總是笑眯眯地這樣回答。

  「總有一天?儂這個『總有一天』,是啥個概念?」他笑著問。

  「嘿……」她低下頭笑笑,「比如,儂有一天不想理睬我了。那我就要進儂譚家花園去好好地看一看了。」

  「既然不理睬儂了,儂還要進譚家花園做啥?」

  「尋儂算帳呀!」她突然格格地大笑起來。過一會兒,見他略顯得有點沉悶起來,趕緊問:「哪能(怎麼)了?真怕我尋儂算老賬?算了算了。這賬就記儂一百年吧。一百年後再跟儂算總帳!」

  但今天,卻在這麼一個不合適的時間、由那麼一位不合適的人帶著(當然,這麼晚,沒有熟人帶著,她也進不了譚家大門)。居然不請自來了,而且事先一點招呼都不打。

  她終於坐了下來。但還是拘謹。上身挺得很直。兩隻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小腹前面。在回答譚宗三那個「最近儂好啃」的問題時,還在悄悄地用眼角的餘光打量這個本該她很熟悉的房間。她注意到那邊博物架上非常醒目地陳放著一具石雕的美人魚。一個北歐的女孩。很長很柔軟的魚身柔柔地盤曲著。一隻手支撐在一塊同樣雕得十分光潤的岩石上。另一隻手攬住很長很柔軟的頭髮,不讓它遮住很憂鬱的臉部和很沉靜的眼睛。這具石雕,是他兩一起在北四川路橋附近一家猶太人開的舊貨店裡看到的。當時兩個人都很喜歡。都驚叫了一聲。她說她喜歡她的柔美她的憂鬱。他說他喜歡她像她。她愣了一下,反問:「啥地方像我?!」臉卻微紅起。但看得出,她為他認為她像她,而高興。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

  後來,她又問過他很多次,我真的老像那個女孩嗎?他還沒看見過她這麼不自信過。看到她突然不自信起來,他反而挺開心的。後來兩個人還在玻璃櫥窗前議論了許久。他說他要買她回去。她說,太貴了。他說,貴,怕啥。難得的嘛。買回去我就可以天天看到儂了。可惜下半身雕成了魚的樣子。要是把儂的一雙腳也雕上去,就更精采了。這時,她忽然臉一紅,啐了一口道,呸,黃人!不買了不買了。便推著譚宗三,匆忙離開了那爿小店。「黃人」是她發明的一個專用名詞。意思跟「下作胚」相近。專用來笑嗔數落他的。不知道為什麼,譚宗三平時還挺喜歡她這一聲「專罵」的。每每聽她數落這一聲「黃人」,心裡總隱隱地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激動。但那天,卻真讓她搞懵了,被推出十來步,強行收住腳步,問她,我哪能(怎麼)又是黃人了?她卻只是紅臉,不作答。譚宗三一定要去買。她一定不讓買。後來,他忽然明白了,問,是不是因為那個女像全裸著的緣故?他叫道,那是條人魚。她怎麼能穿衣服呢?她依然紅著臉說,那我不管。她太像我了。我就不能讓儂買回家去,讓儂身邊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天天盯著她。我心裡不舒服。

  但他後來獨自又去了一趟,還是把「她」買了回來。不過,他也不願讓他身邊那些雜七雜八的男人就這麼看「她」。買回來後,便用一小條輕柔的白紗從「她」瘦削的肩上披裹下來,特別把那一對赤裸的初乳遮了起來。

  這時的黃克瑩會意地瞟瞥了譚宗三一眼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去。

  譚宗三卻略有些尷尬地回避了她這友好的一瞥。他當然是「心中有鬼」。因為在非常「無聊」、非常非常想念她的時候,他常常會悄俏揭開那條白紗,久久地呆看著那凝脂般的臉頰和幼筍般的初乳,還有那極其勻稱的後背和圓潤的肩頭,甚至還會伸出一兩根手指去輕輕地輕輕地觸摸。摩挲。

  黃人……

  他常想,她說得真對。真好聽。

  沉默。

  「儂吃茶呀。」

  「好的好的……」

  又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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