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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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給這樣的女人置辦金銀首飾衣服鞋帽零碎小吃化妝用品等方面,他從來不心痛鈔票。(但他從來也不帶她們去戲院書場茶館。不帶她們去。自己也不去。到那種地方去人看人、人軋人,有啥意思?他決不在這方面亂花一分錢。晚上真的有空,他寧可泡一壺大葉子長梗子茶,獨自躺在那把從舊貨攤頭淘來的藤榻上,養精蓄銳。在上海這樣一個地方,有自己一間房子。自己一棵大樹。天色漸漸暗將下來。能篤悠悠擺平了在院子裡隨心愜意地躺一躺,可以不去理睬弄堂裡任何一個像煞有介事的「赤佬模子」[混蛋東西]的吆五喝六,又不用擔心明朝沒有生活可做,不必像那些「塌底棺材」[二百五]那樣,到泥城橋或打浦橋下面去等生活,更不要靠在那種「洋裝癟三」或「小白臉」「娘娘腔」「豬頭三」身邊拍馬屁借債過日子。儂還要怎麼樣?嘖!)其實那時候,他手頭並沒有太多的錢,後來主要又靠做紅銅工在上海灘上混日子。幫外國人修輪船。 解釋一下。「紅銅工」也就是民間常說的「銅匠」。早期的外國輪船,許多部位都包銅皮。特別是機艙裡,許多部件都是銅做的。還有那些粗的細的長的短的彎的直的熱的冷的讓人眼花繚亂而又興奮不已的油管水管氣管也都是銅做的。船靠上海碼頭,機器出了毛病。當時的上海還沒有專職的修船工,只好找銅錫店裡的銅匠去充「大好佬」。後來越來越多的外輪湧到上海,就有越來越多的銅匠學會了越來越多的修船技術;於是脫離銅錫店,專職靠修船吃飯。並正式轉到船廠。外國大班叫他們「拷不司曼」,直譯過來就是「銅人」。洪興泰就是這樣的「銅人」。一個後背上長出兩大塊肉疙瘩的「銅人」! 誰見過? 找遍全世界,也罕見。 哦,是的,「銅人」。 難道你們真的都忘記了,自己是銅人的子孫啊。 那天譚宗三聽鯫蕘講後,一回到譚家花園,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譚雪儔。但不巧,譚雪儔房裡坐著好幾位客人。譚雪儔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客了。(這裡要補充解釋一下,小說一開始曾提到,病重的譚雪儔離他五十二歲的生日只有十幾天了。按說他必須在生日前死去,最晚也得死在生日的那天。但譚雪儔卻活過了生日那一天,一直活到了這一刻。這件事曾在譚家引起一陣非同小可的興奮。以為譚先生已經突破了這一「劫數」。譚家男人因此得以新生了。 全家上下準備張燈結綵大慶一番。後來譚雪儔的母親、譚老太太趕快出來制止,說「劫難」並沒有過去。對這件事,譚老太太有她的解釋。譚宗三還有另一種解釋。老太太說,其實雪儔真正的生日還要往後推個六七個月。譚雪儔滿百日時,譚老先生請了個算命先生為譚雪儔算命。算命先生根據譚雪儔的生辰八字排出四柱、大小運、流年,細細一看,便連連說不好。譚雪儔的「四柱」中有「三反沖一戍」的格局,為大凶之兆。家裡人求他代為攘解。算命先生便問,譚雪儔的「衣胞」還能找到否?譚雪儔的母親譚老太太想了想忙說,可以找到可以找到。算命先生便說,那好。還有救。命書中講得清楚:「水上長生在申。帝旺在子。死在卯。墓在辰。」 譚雪待命中致凶的便是這「辰土」太多。所謂「三辰沖一戍」。五行中,克土者木。如能找到譚雪儔衣胞,將它重新埋到園中最大的那棵樹下,並把這棵樹移來譚家花園的時辰,作為譚雪儔的生辰,便能攘解。後來就這麼辦了。所以多年來,人們以為的譚雪儔的生日,其實是那棵大樹的「生日」。而他自己真正的生日卻要晚六七個月。所以譚雪儔真正的大限之日還在六七個月之後。一切還要等到那時候才能有個定論。但譚宗三對此卻另有個解釋。他說雪儔這幾個月之所以便血次數大為減少,有一段時間甚至都不便血了、氣色也大有好轉,完全是因為他把經易門從自己身邊「趕走」的緣故。根據譚宗三長期的觀察、反思,他覺出,譚家人人人心底裡都是怕經家人的。譚雪儔也一樣,怕經易門。他的便血。氣衰、脾虧……都是來自於這種長期的「謹小慎微」和「戰戰兢兢」。長期不得舒暢。濕滯中焦。脾失健運。熱邪傷陰。迫血妄行故見便血等血動之症。長期的不言自明或不言也不明,一旦解脫了,氣順了,中焦通達,脾陽得複,統攝有加,則血溢自止。 譚雪儔對譚宗三的這種解釋卻大呼「荒唐」。我哪能(怎麼]會怕經易門?我最反對儂辭退經易門。我一心要挽留經易門。經易門被辭退以後,內心最感到歉疚的就是我譚雪儔。我哪能[怎麼]會因為辭退經易門而使病體得以好轉?荒唐透頂。真是荒唐透頂。但譚宗三卻堅持此種說法。他說他早就注意到,只要跟譚雪儔討論辭退經易門一事,從表面上看,譚雪儔非常生氣,但當天或隔天,肯定會減少便血次數和便血量,甚至停止便血。而只要他一退讓,答應考慮考慮不再辭退經易門,從表面上看譚雪儔高興了,但緊接著,已不便血的他當晚或第二天一定會又開始便血,並還會加大便血量。屢試屢靈。譚雪儔不相信。但事實是明擺著的。不容辯駁的。這使譚雪儔大為困惑。莫名其妙。越加內疚:為什麼偏偏要在辭退經易門後,自己才不便血?這樣對易門太不公平了嘛!但不管怎麼樣,它畢竟使譚雪儔的身體狀況暫時得以好轉,也使他這兩天又想見客了,也能見客了。) 今天來的客人是河南路恒源裡茂豐洋貨號的林老闆和他那個一心要想當律師的女兒。這位林老闆的身世相當有意思。曾祖父早先在一家洋布店當夥計。那一年不曉得怎麼搞的,老人家一時衝動,為店裡低價收進一大批白顏色的呢料。貨一進店,老闆拆開包裝一看,就大叫慘透慘透。這樣一種純白薄呢只有歐洲人喜歡用它做休閒服。中國人只有在殯喪之時才會扯了它來做孝服。平時誰會用它來「觸自己的黴頭」(給自個兒找晦氣片就算有那麼一兩位趕時髦的洋派淑女紳士想做一兩身白色的獵裝到康健國騎馬划船,那又能要得了多少?因此壓了滿滿一庫房。同事們都說他熱昏了頭,吃錯了藥。老闆因此要停他生意。他也是反復托人說情求饒。 恰恰就在這時,那個著名的一八六一年到來了。一八六一,在美國,為是否要徹底解放黑奴,開始南北大戰。在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則簽發了一系列的文件法令,最終廢除了農奴制。當時有許多貴族和地主都想不通。一個聰明的俄國貴族政治家對這幫沒頭腦的貴族說了一句非常聰明的話:「這件事(解放農奴)自上而下地由我們自己來做,要比等待他們通過造反來解放自己或許要好得多。」而在東歐,同一年,反對土耳其奴役者的戰火頻起。同一年,亞平寧半島上的那個卡富爾面對在奧地利統治下四分五裂的意大利喊出了這樣的聲音:「我不會演講,但我會創造一個嶄新的意大利。」也就是在這一年,普魯士人民卻得到一個更為保守也更為誠實的國王威廉一世,得到一個篤信神念忠貞於專制政體的鐵血首相俾斯麥…… 而在這同一個著名的一八六一年,在中國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是我們的皇上清文宗奕訁甯(咸豐)不幸駕崩。皇上駕崩是皇室的不幸,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我們林老闆一家的命運。是時,大清帝國雖然已經不怎麼強大,但卻依然穩固。祖宗傳下的規矩還得沿襲。故而文武百官必須換下平日裝束,改穿用白呢做的朝服,為皇上服喪。道台衙門星夜派員往各呢絨綢緞布匹店裡求購白呢。杭嘉湖、蘇錫常以至南京太倉寧波溫州等地官員也派人往上海求購同類衣料。一夜之間,白呢的供求狀況嚴重畸變,搜遍全上海,也沒找到幾匹,唯獨他們這爿店裡最多。一夜之間,滯銷的呆貨便變成了奇貨俏貨。絕對的炙手可熱。炙手可燙。價格暴漲的幅度讓人咋舌。店裡大賺了一筆。林老闆的父親據此也獲取了不小的一筆紅利,頓成巨富。(此記載見一九六○年三月版《上海錢莊史料》。) 林老闆早就想帶女兒來看望譚家人。其目的只是借便把女兒介紹給依然還單身著的譚宗三。其實在此之前,他已經借各種機會,讓女兒接近譚宗三。一度甚至都準備讓女兒到盛橋鎮去掛牌開業,就在譚宗三的那個小旅館裡長期包租兩間房子,安營紮寨,悉心周旋到底。林老闆的女兒長得不難看。高個。秀腿。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披一件黑呢立領的歐式大氅。尖頭漆皮女靴,總是擦得明亮至極。薄薄的嘴唇角上也總是帶著一種沒有讀過專科學堂的女人所不會有的微笑。 但譚宗三總是很討厭她。討厭她那種微笑,因為她總是用這種微笑來表明她早已洞察一切、並表明她正以極大的忍耐寬容著她面前這些完全不值得寬容的可憐的生靈。他討厭她任何時候都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不著半點痕跡地告訴您,她在專科讀書時,曾代表全體女生給行政院某副院長獻過包括康乃馨和馬蹄蓮在內的一束鮮花。爾後再次不著半點痕跡地把那幾張合影留念的照片讓您看個夠。其中一張是與美國小石頭城女子學院的鮑勃·張先生的合影照。 不知道當年才只有十六歲的她為什麼一定要穿得那麼莊重去跟人合影。她一身的黑呢裙和那位鮑勃·張先生一身的淺色西服成了鮮明對照。可惜是黑白照片,否則我們還能看到那位六十五歲的鮑勃先生系的是一根大紅絲織領帶。當然譚宗三並非覺得她一無可愛之處。比如任何時候她都薄施粉黛。即便坐在那把仿維多利亞式高背椅上,也總是在輕輕地抖動著她那兩條好看的長腿,致使釘有橡皮防滑墊的椅腳和磨光地板之間不住地發出一陣陣吱吱嘎嘎的澀牙聲。她這種輕輕抖動二郎腿的姿勢,還是有一定的看頭的。但他還是「害怕」她。怕她不定在什麼時候又要掏出那一疊眼見得越來越多的照片和簽名,漾起她那一絲淡然的微笑,無休止地談論和這些名人的交往。譚宗三很怕和這些名人來往。不要說那位副院長,就是院長大人、或總統府諮事,都曾不止一次地蒞臨譚家花園,拉過他的手,摸過他的頭,親切地詢問過他該年度期末考試的成績。 他也曾親耳聆聽過某幾位「考試院」大人跟譚老老先生熱烈地議論「青魚甩水」的最佳烹製方法和天天臨睡前用熱水泡腳三十分鐘堅持數年壯腎固精必收奇效身有所感等等一些更無聊的話題和作派。所有這些又算得了什麼?無聊嘛。所以每一次見到她時,除了向下斜瞄一眼,灼灼地想像一下被這靴於包裹住的那雙玉腳神韻,必很快離開談話現場。所以,絕對談不上應她那位癡心的父親所請,娶她過門朝夕耳鬢廝磨。這樣的父親和這樣的女兒(類型雖各有異、但均能使玉石俱焚),這些年譚宗三幾乎每個月都要遭遇好幾對。這也是他後來非得「逃」到盛橋去求個耳根清靜的眾多原因中的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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