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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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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天譚宗三急於出門要去會面的不是黃克瑩。說要去見黃克瑩,那是氣話,是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實在忍不住,故意氣母親的。他要見的是鯫蕘。鯫蕘一直秉承他的意思,在暗中調查譚家的歷史。最近他又下令讓他加快調查的步伐。 譚宗三越來越感到,時間對於他來說已經不怎麼寬裕了。不是說那時候他也產生了那種感覺,覺得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那倒還沒有。他只是預感,自己在上海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他有點不想待了。待不下去了。只是還沒想好到底走不走。但的確已有了走的念頭。 一兩天前,鯫蕘非常激動地打電話來,說,有眉目了,好像找到了一些非常關鍵的材料,可以澄清譚家人祖上情況。「啥情況?」譚宗三急問。「不要急。我正在做最後的歸納。我希望我最後得到的結論是推不翻的……」那天鯫蕘不肯多講。譚宗三可以想見鯫蕘在說這些話時的樣子。總是有點虛腫的臉上薄薄地泛出一層興奮的油光。包括他那位也有點虛腫的妹妹。 穿著洗褪色的花布鞋。淺灰藍色襯衣。只看英文雜誌。把那張舊的三人皮沙發靠放在一大排花梨木書櫥前面。吃沙利文剛出爐的麵包。親手做果醬。手搖的粉碎機加上手搖的計算器。嘩啦啦。加上哢嗒嗒。洗完澡,喜歡光身裹一件又寬又大的毛巾浴袍,趿一雙草編拖鞋,一刻不停地在客堂間裡來回轉圈。其實譚宗三早就發現她經常顯得很煩躁,很不定心。其實她個子並不高。手很圓,臉很圓,腳背腳趾腳跟,都很圓。 鯫蕘找到的證據證明,譚家歷史上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是死在五十二歲之前的。也就是說,譚家的男人最早是可以活過五十二歲的。 聽鯫蕘宣佈這個結論時,譚宗三手裡正拿著一把割紙刀,居然一下戳歪了,戳到了旁邊的一隻果醬碟子裡,又從果醬碟子裡滑到小圓桌上,把那塊老漂亮的而又老老式的圓桌布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並深深地紮進桌面裡。 基本情況是,譚家在全家舉遷。進駐崇善裡之前,還曾有一位先人到上海來謀生過。但他最終沒能在上海站住腳,無奈又離開了上海。當時他借住的不是崇善裡。當時他連崇善裡那樣的房子都租不起。而正是這位以失敗告終的先人卻活過了五十二歲。而且有跡象表明,和這位先人同時代的譚氏家族中還有其他一些男性族人也活過了五十二歲。 精彩!! 太精彩了!! 「證……證據呢?證據在哪……哪裡?有(口伐)?這個……有(口伐)?」譚宗三激動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汽車在大門口已經發動。他立即把周存伯張大然陳實統統叫來,立即驅車向西區駛去,一直開到丁香花園,向北。向西。再向北。東諸安浜。西諸安浜。安西路。快到蘇州河但還沒到蘇州河;已經聽到火車叫但還沒過鐵路。碉堡。老式水塔。鐵絲網一段段生銹。驕陽如火。一小片竹林後頭出現兩小塊彌漫著清新的濃郁的大糞氣息的農田。兩輛汽車緊相尾隨著鑽進一條高低不平的大弄堂。弄堂裡全部是平房,還有不少草棚。木板棚。或者在用竹蔑編成的牆壁外頭塗一層爛泥和石灰。小菜籃頭晃來晃去。女人們赤腳穿套鞋,不停地你起我落,神直或彎下肥厚或孱弱的腰肢,從一口石砌圍欄的水井裡提吊一桶桶冰涼的井水。反復漂洗床單尿布和青菜豆芽和馬桶痰盂罐。任憑卷過或沒卷過的前劉海在各自的額頭上拂顫抖動。而總有那麼一兩棵開滿了淺紫色花朵的桐樹聳立在她們的身後。很高大。五月再看槐花。 走進一個黑籬笆門。推開一道五開間的老式瓦房房門。 鯫蕘告訴譚宗三,譚家的先人不姓譚。 「姓啥?」 「姓洪。」 「搞啥摘!」 「儂想聽(口伐)?想聽,就不要打斷我的話。不想聽,就算數!」 「想聽。想聽。當然想聽……」 116 這位姓洪的先人,大名「興泰」,小名「駝背」。細算起來,洪興泰是譚宗三祖父的曾祖父。也就是譚雪儔曾曾祖德麟公的祖父。鯫蕘還掌握了這樣兩個並非不重要的情況。一,不僅這位洪興泰活過了五十二歲,而且他的兒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親也活過了五十二歲。二,能不能活過五十二歲,跟姓什麼沒有關係。因為這位洪興泰的兒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親當時已經改姓了譚。但他故去時也已六十有七。而且跟職業沒有關係。比如洪興泰在上海做過「紅銅工」、後來給他未來的丈人老頭看中,出錢讓他去盤下一家倒閉的鐵工廠,做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鐵工廠老闆。後來又異想天開要做鐵業技工學堂(他自己鬥大的字不識兩擔)校長。 從鐵工廠賺來的一點鈔票全部賠進這個技工學堂裡,最後還欠了那些教員六七個月的工資,被大家聯名告到縣裡。知縣追查下來,他只好躲出去。等風頭已過,鐵廠早被查封檢抄乾淨。他只好又到王家碼頭陸生記藥局做了幾個月的「學徒」……等等等等。而這些由他做過的職業,譚家後來的子孫也不是一個都沒做過。洪興泰做時,活過了五十二歲,而輪到子孫們做時卻活不過五十二歲,這原由當然不能歸結到「職業」上。 那麼,能不能歸結到後來譚家門裡不少人都做了官這一點上?從德麟公起,譚家一個明顯的變化是,進入仕途的大為增多。德麟公最亨通時曾做過安徽道台。但譚家人仕,並非從德麟公首起。最早的一位,還當屬他的父親,也就是第一個改「洪」姓為「譚」姓的那個先人。他後來汲取父親洪興泰一生慘痛的教訓,決心棄商從政當官。甚至痛下決心,改「洪」姓為「譚」姓。但他依然活過了五十二歲。 這說明,當官,也不一定活不過五十二歲。 「那麼,譚家人到底是因為啥才活不過五十二歲的?這原因儂查清了沒有?」譚宗三急問。 「腥,搞了半天,儂只是告訴我伲,譚家的先人姓洪不姓譚啊?這有啥實質性意義?」陳實端起茶杯,抿了口冷茶,笑著搖了搖頭。 「都不要插嘴。聽鯫蕘講下去。」這是周存伯的聲音。他最近的變化不小,主要的一點還在於,方方面面都越來越像經易門。神情。舉止。談吐。但他自己卻並不覺得。他曾主動找譚宗三長談過一次,再次向譚宗三表示,自己別無他意,只想為譚家好好做一點事情,正在做的和已籌備停當的或尚處於籌劃論證之中的,無不是為了這一個目的。 「請儂相信我。」他懇切的程度、懇切的樣子,都不亞于當年的經易門。只是顯得更為文靜得體。「……」譚宗三感動地點點頭,並努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本想再文謅謅說一句諸如「好花挨過幾番風,勝雨不覺一時春」之類的安慰話。但不知為什麼,這些話都到嘴邊了,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事後,他反復回想自己那一瞬間的遲疑和生分,仍深感意外。不解。 鯫蕘繼續往下講。 我現在首先要勸大家千萬別一頭霧水地拼命追問譚家人當初為啥要改姓。改姓的事,在那個年代裡是經常發生的。而能公開說出口的原因往往又都很普通。很沒有什麼傳奇色彩,很不值得為此多費口舌。比如我們可以設想洪興泰後來無奈做了譚家的招女婿。按當時的規矩,他的後代自然就得改姓譚。也可以設想洪興泰把自己某一個兒子過繼給了一位沒有後代的好朋友。而這位朋友恰好姓譚。現在的譚家就是從這支「香火」上延續下來的。 還可以設想身強力壯的洪興泰在老家勾搭上了一個年輕柔弱卻又秀美的女學生私奔到上海。要死要活地拚命「愛」了一陣後,居家的日子卻越來越艱難。到後來只得「把悉心餵養的幾隻油雞都殺來燉了湯」,但她偏偏又有了身孕。實在沒法再過下去了,只得回老家向娘家「繳械投降」,無奈之中帶著那個「腹中子」,嫁給了一位表哥。該表哥恰恰姓譚。等等。等等。 也許我們永遠查不出洪興泰的後世棄「洪」姓「譚」的真正原因。因為經驗告訴我們,在沒有完全進入現代文明之前,歷史必然是帶著秘密前行的。秘密封鎖著無數的殘忍,秘密也鑄造了無數的悲壯。為此,每一代人都不得不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秘密永遠地帶進了棺材。同時,新的一代又在製造新的秘密。我們不能靠挖掘老祖宗的秘密來過日子。就像阿部看不起許多中國人總喜歡收藏古董一樣、有能耐,您就去製造新的秘密。製造「新董」。讓自己腳下的每一步路都走出響動。踏出坑眼兒。讓後人瞠目。 還是讓我們先來弄清楚洪興泰和洪興泰之後的譚家到底又出了些什麼事吧。也許這能幫助我們作出接近真相的判斷,搞明白洪興泰的子孫為什麼會棄「洪」姓「譚」,而這位「洪」姓祖宗後代中的男人為什麼一個個地都活不過五十二歲去。 而譚宗三,他只想搞明白,他能不能活過五十二歲去。事至今日,對於他,也許只有這一件事,才算得上是真正重要的。 洪興泰最早在蘇州河上幫人家起糞船。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右肩胛和右後背上由於常年挑擔,終於各磨出一個像拳頭或比拳頭還要大的肉疙瘩。(這就是他那個外號「駝背」的來歷。其實他的背並不駝。他的腰背長得比誰的都要厚實挺拔有力,非常能討得那些喜歡男人強壯的小女子的好。)這兩塊肉疙瘩一到夏天,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一般不肯赤膊。跟女人睡覺,也少有真脫光了的時候。其實他很會利用這兩塊疙瘩肉來伺候那些暗中跟他來往的女人。 高興了,在摸她們的同時,也會讓她們中的某一個伸進手去摸摸他這兩塊完全呈紫紅色、油光鋥亮、軟硬適度、而又極富韌性和彈力的肉疙瘩。他歡喜瘦女人。一直暗中和長得很瘦很瘦的女人來往。他覺得瘦女人有勁。不僅要瘦,還要高。不一定太黑。但不要白。嘴可以大一點。悄悄地藏著兩顆虎牙更好。他甚至希望她們的胸部平淡。但腿要長。動作要非常的麻利乾巴脆。有點扭捏做作也蠻好,但不能過分。過分扭捏做作的女子往往有野心。但一點都不扭捏做作呢,他又會覺得沒滋味。假使她真的長得蠻高蠻瘦,眼睛又蠻亮蠻刁,發起癡來能死死地摟緊了他連聲顫顫地叫「阿哥……好阿哥……親親阿哥……」由著他掐由著他咬由著他衝撞,只流淚但不叫痛不鬆手不住聲,而且也在掐也在咬也在衝撞的,他就特別喜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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