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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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鹽業銀行拆借的那筆四千萬款子,頭一期利息還沒有著落哩……現在的確還不是我促瞎用鈔票的辰光。」 「宗三啊,儂……儂……真是個浪漫主義者。啥金屬管道。啥非洲叢林。啥日爾曼風格……哈哈……儂真是太浪漫了。太浪漫了。」 他們這樣說。 說話的腔調簡直跟經易門一模一樣。是新「經易門」。而且是三個。 為什麼? 他沒有跟他們爭辯。沒法爭辯。他知道他們是對的。他們有道理。就像經易門一樣,總是對的。他們是耶穌。耶穌自有道理。於是他又莫名其妙地悶悶不樂起來。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不高興。不應該不高興。但他還是不高興。他經常這樣,突然覺得,一切的一切都沒意思了。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會突然地又非常非常地想念木堡港那一陣陣帶魚腥味的海風,想念他那個陳舊鬆軟寬大又總能下陷得很深很深的真皮沙發,想念自己在木堡港開的那家小旅館,小旅館門前那一小片空曠的陽光。蔭涼地。想念從早到晚只有一個人來住店時的那份閒暇和這種時候小旅館裡那些員工們的順從和果木。想念那雙舊皮鞋。是的,舊皮鞋……那種無法抑制的渴望……自責……忐忑……老在期盼的激動……一種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的激動……不必產生任何後果的激動……一切都可由那樣一雙舊皮鞋來完成…… 母親來責問他,為什麼不去「豫豐」?儂不去「豫豐」,在外頭已經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儂曉得(口伐)? 他說,姆媽,我今朝不想談這種事。我想清靜一歇,可以(口伐)? 母親說,現在是啥辰光?是儂圖清靜的辰光?儂哪能(怎麼)這麼糊塗?! 他說,姆媽,我已經講過了,今朝我不想談…… 母親說,儂今朝不想談。啥辰光想談? 他說,到想談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儂的。 母親大聲叫起來,可是……可是外頭那幫人現在就已經不來理睬我了。 他說,不理睬好……不理睬,蠻好嘛…… 母親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蒼白了臉,說,花那麼大的本錢送儂到英國去讀書,儂……儂就給我們這樣一個結果?! 又來了。又來了。英國英國英國。姆媽,我今朝不想談。不想談。不想談。不想談!儂曉得(口伐)?儂聽懂了(口伐)!他終於也大聲叫喊了起來。 姜芝華一下被嚇呆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突然喃喃,儂跟我發啥脾氣?我是儂姆媽。我是儂姆媽呀!說著,便歪倒在藤沙發上,嚶嚶地抽泣起來。 每次都這樣,任性的他,鬧到母親真的受不了而哭泣起來時,便又心軟了。他頹然坐下,苦笑,無奈,最後說道,好好好好,是我不好。儂想叫我做啥?到「豫豐」去?好。去。明朝一早就去…… 沒有人非逼儂去「豫豐」不可。姜芝華冷冷地從沙發上坐正了身子,從小皮包裡掏出灑過花露水的小手帕,在眼窩和眼角等處流有淚水的地方輕輕地按了兩下,爾後很果斷地站了起來,拿起小皮包,一邊向外走去,一邊說道:「沒有人非逼儂去『豫豐』,也沒有人非逼儂做這個當家人。兒子,不要忘記,儂已經三十三歲了!三十三歲了!」 譚宗三最聽不得人家當面說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在盛橋時,有一次宋邦寅派汽艇來接他和重冰陸蠢到島上去看處決人犯。這也是譚宗三自己提出來的,說他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死人,也沒有看過人臨死前是什麼樣的,當然就更沒有看過槍斃殺頭是什麼樣的了。他說他想看看。他說他聽一個學哲學的朋友講過,人的問題,無非是兩件事,一個是生。生存。一個就是死,死寂。人人都要經歷。但迄今為止,仍是兩大謎。有些人死過一次,自以為對現世的一切都「大徹大悟」了。但細究起來,離真懂,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哩。他當然不能為了求什麼「大徹大悟」而去冒「死一次」的風險。但真的很想看一次「死」,起碼讓自己增加一點人生感悟吧。 於是就讓宋邦寅留心著點,假如他那裡有這樣的「節目」,提前打個招呼。薩重冰和陸台是看到過人死的,但也沒看過「殺頭槍斃」,這次便一起趕去「軋鬧猛」(湊熱鬧)。省八監的刑場還是挺規範的。跟別地方拿「亂草崗」湊數的做法完全不在同一檔次上。起碼有個兩層樓高的崗樓,還有一系列固定的可佈置警戒的哨位和一條通往小山背後墳場去的砂石子路。一些在這兒已經住了一二十年的重刑犯,常常跟宋邦寅開玩笑說,宋獄長,儂這只「旅館」的設備真是齊全。住儂這只「旅館」也算是我們「額骨頭高」(運氣好)。 那天宋邦寅特地問了譚宗三一下,到時候是想遠看,還是近看。譚宗三笑道,既來之,當然是要近看。再問薩重冰和陸蠡。他兩笑道,我兩是陪客。遠近都聽宗三兄的。於是,宋邦寅派人去把那兩層樓高的崗樓收拾乾淨,抬進去一隻圓餐桌,幾把靠背椅,鋪上白桌布,準備了三架袖珍望遠鏡和一台留聲機。至於茶水乾果點心,那就更不用說了,自是一應俱全。讓譚宗三感到意外的是,宋邦寅居然還準備了一張鐵架單人床放在小圓桌的旁邊。 三位進入這「包廂」時,還看到有兩位監獄醫院的護士小姐半小時前就已經來到這裡,恭候著了。「儂這是做啥?」譚宗三指著樓下的護士小姐和圓桌旁的單人鐵床,低聲問宋邦寅。(不知道為什麼,一接近這刑場,他的說話聲音就不知不覺地放低了。)宋邦寅只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看各位就座完畢,便說了聲,各位自便,等完了事,我再來接各位;下樓又低聲跟兩位護士小姐關照了幾句什麼,便驅車忙他的去了。這時,薩重冰低聲開了句玩笑說,要不要把那兩位護士小姐叫上來陪陪我們這位宗三兄。我看那兩位長得還滿夠水準的。譚宗三用力踢了薩重冰一腳,低聲笑道,啥辰光,還開這種玩笑?!但經薩重冰這麼一提醒,倒也覺得在這滿是囚犯警衛海浪巨石、天空上雲層特別厚、地平線顯得特別遙遠的地方,身邊突然出現這樣兩位「嬌女子」,心情和感覺真的都很不一樣。於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了看。 只見兩位畢恭畢敬地分立在樓下木梯子兩旁,一身的白色打扮,拂耳的短髮隨著她們勾薄的呼吸在輕微地抖動,越發讓人覺得憐愛之至。不知不覺中他的目光便呆滯住了,於是又惹來薩重冰和陸蠡一陣低低的哄笑。不久,使證明宋獄長事先在這樓裡安置鐵床和護士小姐是絕對英明的。當那三個要處決的要犯在扭動中從囚車上剛被抬下地時,譚宗三就開始心慌。憋氣。後來有檢察官拿著什麼單子上前跟這三個人鄭重其事說什麼時,他已經有些不能支持了。主要是頭暈。檢察官說完後,一個神甫模樣的人上前跟其中的一位又說什麼。那個人這時其實已完全軟癱,腦袋跟死雞似的耷拉在胸前,只靠兩個法警架著,才勉強站住。 而那兩個法警長得也不壯實,一高一矮地做這生活顯得十分吃力。不一會兒便有人上前去用黑布蒙那三位的眼睛。這時譚宗三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了。臉色青白。心慌得直想吐。陸蠡忙問:「哪能了(怎麼了)?儂認得那幾個人?」而那兩個剛才看著還似乎十分文弱恬靜的護士小姐,這時卻跑上樓來,先把譚宗三扶到床上躺下,爾後快速關緊所有的窗戶,把樓梯口的那塊厚厚的蓋板也蓋上,快速打開留聲機,放了張《鍘美案》的唱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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