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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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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沒過多久,幾乎所有的人都發現,姜芝華的臉色光潤了,氣色清朗了,神情泰坦了,舉止大度了,在浦西救國賑災慈善基金會發起的募捐會上一次就捐了兩個金戒指和一副鑲銀象牙手鐲。並且還允諾擔任了兩所中學堂的女童子軍家政顧問。但隨即卻出現了一種「新病」。她會每天盼著這些人來。一開始,只要有人來,便可以。後來,逐漸計較起來人的多少。來人檔次級別的高低。多了,當然高興。少了,不但不高興,還不安。焦慮。因為她很快就發現來人的多少,級別的高低,完全跟譚家的處境有最直接的關係。也就是說,來人的多少級別的高低,往往標誌著譚家處境的好壞。特別跟譚宗三處境的好壞關係更密切。而且還成正比關係。也就是說,譚宗三處境好時,來看望她、求她辦事的人就多級別也高;處境越好,來人越多級別越高。反之則越少。或巨少。簡直是屢試不爽。從不悖反。所以一旦某一天來人少了,特別人數有劇減,她就驚懼,就要猜疑,就要馬上找人去查實譚宗三那邊的情況。於是她專備有一本記事簿,每天登記來客的姓名身份事由。最後小計一個總數。每天做比較。分析。有時總數跟上一天的差一兩個人,也會引起她一番動盪。不安。也要想一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每天都如此。只要大太太那兒沒安排活動,她從早上七點起就開始整理打扮,九點開始等待,等第一批客人上門。如果等到十點,第一位客人還沒出現,她就會坐立不安。甚至打電話催問。 到後來發展到心慌,失眠,出虛汗,以至健忘,乏力,大把大把地掉頭發,太陽穴裡痙痙地熱熱地跳疼。等等等等。(我鄭重聲明,這裡所描述的,絕沒有半點矯飾或誇張。)人們經常看到她站在「將之楚」樓的大陽臺上眼巴巴地盼望著遲遲不到的來訪者。後來大太太很婉轉地提醒過她一次,這樣做,有礙體面。她立即就改在了落地宮後面,但,還是張望。她變得非常害怕獨自一個人閑處。一刻也不能空關在一個房間裡。沒有客人的時候,她一刻也不許那兩個娘姨離開她。發展到最嚴重的時候,那兩個娘姨到廚房間去為她取飯菜,她都要跟著一道去。她是那樣地害怕再度空閒再度沒人理睬再度不熱鬧不被眾人簇擁。晚上她睡得越來越少。總是在寫字臺前開著檯燈不斷地籌劃設想明天會有什麼樣的人來,應該有什麼樣的人來。哪些人應該來而不一定會來而不來的主要原因又可能是什麼。等等等等。 後來,連著三天,一個來訪的客人都沒有了,她終於受不了了。第一次去找譚宗三大吵了一場。 112 譚宗三在迪雅樓那扇落地鋼窗前已經足足呆站了半個多鐘頭。迪雅樓,當年譚老老先生建來為譚家門裡的女眷開辦「女紅傳習所」的地方。經老老先生在這裡向她們傳授「茶道」。女眷們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什麼叫「英國馬頭牌縫紉機」。到譚老先生手上,小樓底層改成了「譚家私塾」。從上海最好的中學裡請來教員,為子侄輩中功課不太好的孩子補習。樓上兩間,也是在這些高級教員的指點幫助下,一間改作化學實驗室,一間改作機械電器實驗室。添置的設備,足以讓任何一個大學裡的任何一個實驗室主任瞠目結舌。 這兩個實驗室,是譚老先生為自己「補課」用的。後來他愛用的各種不同顏色的汽車漆大都是在這兩個實驗室裡調製出來的。到譚雪儔主政,這幢小樓空關了一段時間。也曾秘商過,要不要拆除了,利用這塊地皮去做一點更緊迫更為合適的事情。但消息一透露出去,立即遭至各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的強烈反對。她們捨不得。拆掉了「迪雅」,等於拆掉了她們對老老先生一番溫馨的回憶。迪雅樓由此得以保存。後來譚宗三把它要了過去。那時他剛從英國回來。心情不大好。只想自己獨住一個地方清靜。「迪雅」是個中式院落。青磚黑瓦。樓上樓下都是一明兩暗三開間。帶前敞廊。院子不算大。卻有幾棵長得不錯的芭蕉樹,儂偎在牆角落裡亭亭玉立。 樓後則是一片高聳的毛竹林。大戶人家的花園裡種毛竹,這在上海實屬少見。毛竹沒有水竹那樣清幽瀟灑,但水竹卻沒有毛竹的曠達坦蕩。譚宗三假如喜歡水竹,他完全可以下令讓人把那一片毛竹砍了去,再去外縣移來上好品種的水竹。但他沒有這麼做。他覺得,「迪雅」好就好在,「她」素樸,又有這麼一片長得比小樓還要高出許多的毛竹林,密密地將它與其他的房舍路徑隔絕開,並又略略彎下她們蒼翠寬廣的胸懷,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地將它細心呵護著。而那一段時間裡,他恰恰需要這種「隔絕」,又需要隔絕中的「呵護」。後來,這小樓就成了他在園內的專用別墅。 113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去「豫豐」了。連著幾天不去「豫豐」,只在「迪雅」。這樣的事,從建立「豫豐」工作班子後,還沒有發生過。存伯大然陳實最近以來發生的種種變化,使他非常傷心,也非常震驚。他們也是「經易門」?他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問自己。卻又不敢下這樣的結論。陳實和張大然敏感到他的異常,曾相約了一起來找過他,非常懇切地對他說,假如儂覺得是我伲兩有啥事處理不當,傷了儂,使儂對「豫豐」失去了必要的信心,對我們兩個也喪失了必要的信心,我兩在這裡向儂道歉。我伲雖然是老同學。但這中間,畢竟有靠十年的時間不在一道。這十年裡,可以講每個人都經歷了許多難以想像的事體。不同的十年,使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發生變化。不得不變。不變就不可能生存。比如我們幾個為此都丟了一條臂膊。你我都不再是十年前剛出大學校門時的那種「意氣少年」了。 許多地方相互間都有點距離,有點陌生。不瞭解了。但有一點請儂放心,我伲既然定下來接受儂的聘用,進譚家來做事,我伲就會誠心誠意地做好譚家的事。不會因為我們個人之間的一點小小不然的變化,妨礙整個譚家的大局。所以,今朝我兩是特地來向儂聲明,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希望儂重新看待我兩。重新振作。真正相信我們兩個。 謝謝兩位。譚宗三心裡一陣酸熱,感慨萬分地歎了口氣說道,並友善地拉起兩位的獨臂,善意地搪塞道,我最近心清是不太好,但跟兩位無關。我這個人的脾氣,你們也不是不曉得,從小任性,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三十幾歲的人還像小囡一樣。但小囡脾氣發過,也就好了。過兩天我一定到「豫豐」去。而且有啥要我簽字過目的,你們今朝就送過來…… 為啥要送過來呢?走。到「豫豐」去。「豫豐」的同仁都非常惦記儂。到「豫豐」去跟大家見見面,也好讓大家放心。陳實、大然同聲叫道。 今朝……今朝……我就不去了。過一兩天,我一定去。放心。我一定去。他再一次握住兩位的手,保證。 「我一定會去的……」譚宗三再一次自言自語式的低聲保證。但這種潛意識的保證,恰恰證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去了。「我還要在『豫豐』為大家多裝修幾個漂亮的衛生間。熱水管道。這樁事體還沒有做完……」他繼續在嘀咕。有一段時間,譚宗三在飯後下令打開所有的熱水龍頭,讓「豫豐」的全體員工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他喜歡看到他們發出一陣更大的欣喜和忙亂。在拼花椴木地板上,印上更多潮濕的腳印。讓整幢別墅都籠罩在那種似霧非霧的彌漫之中,看上去就像是非洲叢林背後被焦灼的太陽蒸烤著的某座高山。像威廉二世馬車裡那個鑲銀的烘籠。或者像一口坐落在雪野上的地熱自噴井。他希望在這一個半小時裡,每個員工的頭髮都是濕漉漉的。 臉頰都是紅撲撲的。渾身散發著香肥皂的氣息。下午離開這兒前還能再享受一次這樣的浸泡。放鬆。為了做到這一點,譚宗三曾三次請動了陶馥記營造廠(廿四層樓國際飯店就是它施工建造的)老闆陶桂林來「豫豐」,希望在不改動它外觀的大前提之下,增設二十個衛生間。讓那些銀灰色的金屬輸暖管道左盤右繞,在高架上穿越草坪、南道、樹叢,從四面八方頑強地插進這幢具有濃烈日爾曼風格的大房子,插進它的紅磚牆。十冬臘月,它的銀灰會讓你感到越發陰冷。三伏天,它煙煙的閃光又會讓你感到另一番灼熱。讓所有的人,只要到這裡來過一次,就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些以無數的闊葉樹做背景、在空中橫衝直撞、既排列得整整齊齊、又顯得極為錯綜複雜的金屬管道們。 對此,他很得意。特別想到經易門絕對不會這麼做時,他更是得意。想到一旦經易門得知他做了這一切,會如何地坐立不安如何地大失所望又如何幾次三番托人捎口信要求面談請他取消這個衛生間計劃而又被他斷然拒絕,他真的是非常高興。特別高興。 但討論這個計劃時,卻遭到存伯大然和陳實他們一致堅決反對。「宗三,我們不是在辦幼稚園,用不著在這種方面花費這麼大的財力精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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