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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儘量把音量調到最大限度。雖然所有這些措施到最後也並沒能完全擋住那三下槍聲傳進崗樓,但應該說還是達到了預想的效果:槍聲聽起來似乎要遙遠得多了,也不那麼刺激和震撼了。特別動人的一幕是,當槍聲就要響起的那一刻,那兩位護士小姐立即並排站到床頭靠外的那一邊,一起彎下腰來,用她們的身體做成一個「掩體」,覆蓋住譚宗三。其中的一位,一邊為譚宗三搭著脈,一邊還親切地詢問著什麼,儘量轉移譚宗三的注意力。她們把自己的身子彎得那麼低,以至於白大衣的衣片垂落下來,都快要拂著譚宗三的臉頰了。

  「儂赤佬真是有豔福。那麼動人的小姐。而且是兩位啊。」事後薩重冰對譚宗三笑道。「我當時為啥頭不暈呢?兩位彎下身體來時,我看到她們那胸部完全貼到儂的鼻頭尖上了。哎呀呀……連我在旁邊的人,都進住呼吸,不敢透氣了……」

  「不要瞎講。她兩離我還老遠呐。」譚宗三此刻頭依然還有點暈。臉色還蒼白著。說話還顯得有點疲軟。

  「豔福豔福。真是有福之人福自來啊。」陸合輕輕晃動二郎腿,微笑著附和。

  「不過,宗三,」宋邦寅咬掉雪茄煙封嘴,劃著一根洋火,冷靜地皺起眉說,「儂老兄不是吵著要看槍斃嘛。為啥事到臨頭又不敢看了呢……槍斃現場離儂還老遠呐。儂怕啥?怕子彈不長眼睛打到儂身上?怕死人的腦漿濺到儂面孔上來?儂啊儂啊……三十多歲……儂這個三十多歲啊……」

  「我這個三十多歲哪能(怎麼)了?」一聽對方提到「三十多歲」,譚宗三臉一紅,馬上就站了起來。槍聲響過以後,心底的遺憾和愧疚一直在折磨著他。類似這樣的事情已發生過不止一次。自己從來沒做過但又非常非常想做的事、從來沒有看過但又非常非常想看的東西、從來沒有接近過但又非常非常盼望渴求的時刻,一旦臨近,往往膽怯。腦子裡總會出現一個強大的聲音在轟響: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於是就退縮了。

  這時的他,往往就像一個恐高症患者被人領到了塔尖上,跨出門檻一步,便是他早已嚮往的雲海松濤日影和奇峰。但同時卻有那無底的深淵,那飄蕩的寒風,那墜落的誘惑,那四處絕無依靠面前又只是一片虛空的恐懼,使他抵死也不肯再向前跨出這最後一步。有時在自己的房間裡呆呆地遐想(有人把這稱作「白日夢」),也總得不到圓滿的結果。比如,在電車上碰到一個自己老喜歡的女孩,想像著自己怎麼大膽地跟她搭訕,居然也引得她十分鍾情,在十分擁擠的車廂裡,自己居然顫慄著暗中去握住了她的手,對方也在顫慄,眼神中傳遞的訊息是羞怯,但又肯定是欣喜。溫軟的。儂貼。世紀知交。清朗的。勝似有聲。卻微喘著。渴求。依賴。把手輕輕繞過後腰。輕輕地,仿佛一群懂事的小螞蟻窸窸窣窣爬過。那熏衣香草般的明亮。她把頭靠了過來……遐想到這一刻,總要出一個不好的結局。比如自己一抬頭,那女孩身邊總站著一個譚家門裡的熟人,總嚇得自己忙鬆開手,忙推開那女孩,忙向車門處擠去。

  有時,沒有出現熟人,也會在那個女孩柔軟的後背上摸到一個特別鋒利的硬物,突然把自己狠狠地紮一下。有時會摸到一大把帶刺的毛栗。手火辣辣地痛得無法忍受。或者擠碎了旁邊一位老太太籃子裡的玻璃魚缸,那玻璃碎片飛起來,把所有的人都劃傷,引起一片驚呼。混亂。那鮮紅的大眼睛金魚在所有人的腳邊蹦跳,像河豚似的,把肚子脹得老大老大,整條魚也一下變得像一條小牛那麼大,然後化作一股非常非常粘稠的汁液,在車廂裡漫延,使你完全邁不開步去,掙扎不動……而這時,那女孩的臉往往就變得很陌生很可怕很哀傷很畸形……以至很醜陋……

  但這一切,跟三十多歲有何關係?我曉得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又怎麼了?譚宗三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臉色也就一刻比一刻地紅紫。用一種絕少出現的神色(委屈?驚愕?忿恨?怨嗔?抗辯?)盯著宋邦寅。

  「哎呀,儂老兄也是的。我不過就這麼一說。至於要這樣頂真嘛。」宋邦寅尷尬地一笑。另兩位則忙向他做手勢,讓他不要再出聲,由著譚宗三發洩一下。而譚宗三居然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西服外衣,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十歲,對他來說是個重負。

  所以有時他很怕春天。

  春天來臨,他知道自己又得長大一歲。

  所以他有時很喜歡冬天。冬天他可以把自己「自閉」起來。「自閉」了,也可以不對任何「社會輿論」負責。

  但是,既然冬天已經來臨,難道春天還會長期徘徊嗎?

  那天,母親又一次提到他的這「三十三歲」,他竟然失控擬地沖到母親面前,大叫:「儂不要講了!不要講了!」

  他知道自己不該躲回迪雅來。他知道應該認真跟周存伯談一談。在這件事上,他掌握著充分的主動權。也應該把陳實和大然找到一起來交換一下雙方的看法。協調一下這兩人的關係。在這方面他掌握著更大的主動權。包括經易門問題。可以撤換他。但也應該跟他講清楚自己為啥要撤換。我撤換儂,不等於說,儂就不是一個好幹家。只不過在我身邊做,不適合。我們兩個脾氣不對路。強扭在一起,雙方都「痛苦」。當面把話講清楚,再擺上幾桌,宴請一下,發表一篇歡送詞,當眾讚揚他幾句多年來對譚家的「貢獻」。然後宣佈加賞給經家一筆豐厚的退職金。一封燙金彩印的推薦信。感謝信。把所有該做的事都做漂亮了。把所有的「句號」都畫圓了。

  他知道譚家門裡不少老太太長時間來不怎麼「看得起他」。在背後,總在嘀咕他。他知道這些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並非「兒戲」。除了他自己的母親和許家兩姐妹,其餘的那些,每個人背後都連帶牽涉到上海商界或政界一股不能小看的力量。(她們的家庭親戚朋友直系旁系娘家舅家……有的還連到北平南京。)她們要捏在一起發難,無論從哪一方面都能給譚家製造一種難以逾越的困境。他知道她們早就把自己看作是「譚家人」了。她們並沒有別的奢望,只想得到必要的尊重。尤其是譚家當家人的尊重。只要能得到這一點,她們就會竭盡一切努力來維護你這個當家人。而要讓她們感受到你的尊重,並非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定期看望。間隔問候。中秋重陽年節的聚餐。各人壽誕的慶賀。實施什麼重大舉措前或發生什麼重大事情後給於適當的通報。也就如此了。很難嗎?不難。他想不到嗎?他都能想到。但他總是覺得,不著急。何必呢。有時,他寧願急著去看玻璃房裡剛剛綻開的「蝴蝶蘭」,也不肯先去籌劃這些「大事」。

  他還是有點怕。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得成。他總是有這樣一種僥倖心:也許不這麼做,也能過得去。能過得去嗎?也許過得去。也許過不去。過得去……過不去……他總在這種猶豫來猶豫去的惶惑中……冬去春來。

  雪化了,會變成什麼?

  一個小學生答道,會變成桃花杏花和梨花。

  您說對嗎?

  114

  後來的幾天,母親果然沒再來「攪擾」。又過了幾天,母親讓她身邊的那個娘姨來叫他,說是請了幾位醫生朋友到「將之楚」樓裡來吃飯,要他去陪一陪。但實際上,他感到,母親是請了幾位醫生給他「會診」來了。他一到,母親就找了個藉口走了,並且把身邊的那兩個娘姨也叫走了。他再仔細一看,今天來的,全是泌尿科和男科的醫生。「老夫人講,儂有點不方便……叫我們來幫儂看看。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也是這方面的專家。」說話的那一位醫生,是譚宗三的一個熟人。其他幾位都沒有見過。「這位家傳研究男科。後來還出國去學了兩年心理學。今朝儂盡可以放開了跟我們談。只要儂感到自己在某方面有某種不方便,都可以談。」

  「要我談啥情況?我有啥不方便?」譚宗三已經有點猜到母親想幹什麼了。但當著那幾位醫生,不好發作。

  「這個……這個……」幾個醫生互相之間打量了一眼。最後還是由那個熟人醫生繼續做他們的「發言人」。他說:「聽老夫人講,儂在尋女朋友方面,有點啥障礙……」

  「啥障礙?」譚宗三不動聲色地問。

  「心理方面……或者生理方面……儂都可以跟我們談一談……」

  「啥人跟你們講我跟女人交往存在心理或生理方面的障礙?」

  「這個……這個……」

  「應該付你們多少出診費?」

  「宗三,儂這個……講到哪裡去了?」

  「應該付你們多少出診費?」譚宗三繼續不動聲色地追加了一句。斬釘截鐵地問。

  「出診費的問題……老夫人會跟我們結帳的……」

  「那好。假如沒有別的事體,就不耽擱各位了。阿要幫各位叫一部出租?」

  「不用不用。」

  「那就再會了。」

  「再會……再會……」

  就這樣,三分鐘,他把這一幫醫生全打發了。爾後他去找母親,大叫大嚷:「儂想叫我在眾人面前出啥醜?!儂哪能(怎麼)曉得我在接觸女人方面有各種障礙?你們不要再管我的事體了。可以(口伐)?管到我三十三歲,你們還沒有管夠?還要找一幫人來查我的泌尿系統和生殖系統?你們還要查我啥?講呀,還要查我啥!?」

  「宗三!儂瘋了?!」母親氣得渾身發抖,攥緊了小拳頭,刷白了臉,叫道。「儂三十三歲還不尋女人。儂叫大家哪能(怎麼)想?三十三歲儂阿爸都快要娶孫媳婦做公公了。可儂……」

  「三十三歲。三十三歲。我三十三歲,又哪能(怎麼)了?儂不希望我活到三十三歲?」話說到這個地步,就沒有分寸了。果不其然,他的這話音還沒有落地,那邊就已經跳將起來。

  「宗三,我是儂親娘!」母親在大叫這一聲後,再次撲倒在太師椅上,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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