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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她怨怨地看了兒子一眼,但還是控制了自己,沒再說下去。這幾十年在譚家,她最大的一個收穫,也是在做人方面最有長進的地方,就是終於懂得,而且是深深地懂得,做人一定要知趣,即便在兒子面前,大概也應如此。

  譚宗三做譚家的「當家人」,起碼有兩點,對母親是有好處的。一,住的地方。她很快搬出後花園那幢舊廂樓,搬進「將之楚」。二,吃的方面。有茶房專送到房間裡來。再不用擔心那種落雪落雨乍暖還寒颳風天,走過長滿青苔的磚砌甫道和那一段林間土路上無法避免的泥濘。其他的好處還有,所有的老太太在大太太處聚會,再沒有人敢輕薄她。當她每每走進大太太的大客廳時(這客廳要比其他人使用的大兩三倍),除了大太太,所有的人都會不聲不響地站起來向她致意,用最親切的微笑,最恭敬的神情,最疏遠的口氣,一起向她說一聲:「儂來了?」而且她的座位也從前排未座移到了貼近大太太身邊的那把紅木太師椅上。

  客廳裡,這樣的太師椅只有兩把。大太太一把。她一把。都鋪著織錦緞面子的絲棉軟靠墊。她始終不能忘記,第一次在各位太太姨太太們恭敬的致目禮中,向那把寬大厚重威嚴古老而又珍貴的紅木大師椅走去的時候,她發覺自己渾身抖個不停。腳步點子都踏得有一點錯亂了。以至不敢抬頭看人。以至兩隻手在身前攥捏得非常非常緊,也沒能制止住那狂亂的顫慄,以至指甲深深地掐進手心,事後留下那樣一串紅紫的印痕,讓她隱痛了好幾天。

  還比如,用娘姨方面,住在舊廂樓裡時,當然也有娘姨來幫她料理生活。但這些娘姨不是派給她一個人專用的。一共四五個娘姨伺候著她們這一群寡居的老太太,的的確確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而搬進「將之楚」以後,便有兩個專用的娘姨來專門伺候她一個人。這樣的待遇以往是只有大太太才能享受的。一開始,她還客氣,一定不肯用兩個,覺得能用一個專職的,就已經蠻好蠻好的了。經易門聽說後,馬上來找她,關上門,低聲對她說,儂千萬不能這樣做。儂這樣,等於在跟大太太過不去嘛。等於在當眾教訓大太太用的娘姨太多了嘛。儂阿是要大太太也少用一個娘姨?她一聽,慌了,連連搖手,連連改口,好了好了。就按大太太的意思,我也用兩個罷。我也用兩個。經易門隨後搖了搖頭,長歎了口氣道,唉,現在譚家門裡最要緊的,還不是你們這些當家的老太太身邊用幾個人。你們多用一個兩個人,又能多開銷幾個銅鈿?現在最要緊的是……是……說到這裡,他突然不再講了,目光灰黯地抖問了一下,便嗒然低下頭去。姜芝華是懂得經易門這一瞬間的種種難言之隱的。這時她已經聽到譚家門裡對譚宗三和經易門之間的許多議論了。她也知道,這些議論中心一個意思,都在說譚宗三處置經易門,太「輕率」,太「不公」。

  姜芝華更明白,經易門此刻拿出這樣的一副「做派」,無非是要向她表達自己的一種苦衷,希望也能得到她「公正」的支持。但當時,姜芝華是裝糊塗了的。只當沒聽明白,嘿嘿一笑,打個馬虎眼,沒有做任何表態。她懂得,她的表態是可以被拿去對抗譚宗三的。但全部事實恰恰說明,姜芝華不是從一開始就反對兒子做這個「譚家當家人」的。不僅不反對,在得知兒子下決心要罷免經易門時,她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驚喜」,驚喜自己的兒子終於能夠作出某個大決定了,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是感慨得想哭;爾後才是擔心,擔心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自己怎麼面對前花園後花園裡所有那些老太太的疑詢和責問。那一晚姜芝華整整失眠到天亮。她根本沒有上床。她再一次地緊緊捏住自己的雙手,站在窗前遠望。當時她的心情無異於大船剛駛進船塢,便聽見十二級狂風裹挾著九級浪追來,撲襲港外的黑雲和堤岸上的防風林。在一陣陣摧枯拉朽天崩地陷般的拆裂聲音中,一顆脆弱的心臟在安全的小艙門裡咚咚跳動。為自己暗喜。

  要知道,姜芝華當年也同樣恨經家人。甚至在譚宗三一改譚家幾十年的老例,到譚家花園外頭買房子、組建「豫豐小班子」傷害了越來越多的人、引起越來越強烈的反應的時候,他的這位母親還是在暗喜詫異驚疑期待中保持著必要的沉默。那些天裡,她到大太太客廳裡去參加例行的聚會,處境已經相當難堪了。幾乎有三分之二的老太太已不起立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小部分甚至都不拿正眼來看她。只有大太太還保持著必要的節制和沉默,因為召回譚宗三接替譚雪儔做譚家的當家人這件事,事先曾徵求過她的看法。而她當時也是表示過同意的。

  後來傳出:又要奇出怪樣地跟幾家大銀行組建什麼「聯合投資銀行」。大太太沉不住氣了,痙痙抖抖地拿出一大遝各方人士寫給她的「條陳」,「抗議信」讓姜芝華看。

  「這樣一聯合投資,將來譚家還姓不姓譚?」大太太心痛地問。

  「姓譚。當然姓譚。不姓譚,還能姓啥?」姜芝華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答道。對這個聯合投資銀行,一開始她也不懂,也有許多的疑慮。後來悄悄去問過譚宗三,所以今朝還有幾分「本錢」來回答大太太同樣的疑問。「合同裡寫得老清楚的。聯合投資的只是那爿銀行,籌得來的款交給譚家一家用。這爿銀行賺的鈔票當然要跟那些股東一道分紅。但其他的廠啊店啊,還是我伲譚家一家的。」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口伐)?」

  「合同上就是這樣寫的。雙方都要簽字蓋章的。還找了總商會的幾個大好化(大人物)來做中人。不是瞎來來的。」

  「儂看過這個合同了?」

  「宗三親口對我講的。」

  「宗三……唉……儂這個寶貝兒子譚宗三啊……」大太太痙痙抖抖地收拾起那一大遝「條陳」,搖搖晃晃地歎著氣走了。這說明,這時候,大太太對譚宗三已經開始有點失望了,對他的信心已經產生了根本性的動搖。但即便如此,種種跡象表明,姜芝華在那時候,還沒有想到要把兒子從「當家人」位置上拉下來。

  後來接連發生了三件事。但認真講起來,這三件事又實在算不得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首先一點,她受不了那種動盪。姜芝華天性是個動盪的人。但幾十年在譚家門裡的日子,使她不能再接受「動盪」。譚宗三做了「當家人」以後,她的日子再度「動盪」起來。總有人上門來看她。各種各樣的人。包括那種她根本想不到的、過去從來也沒來看過她的人,紛紛來求她。紛紛來拜託她。紛紛來瞻仰她。或者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來紛紛「軋軋鬧猛」(湊湊熱鬧)。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吃穿不愁,啥正事也不做,只喜歡往時髦圈子裡鑽,往時髦人物跟前湊。一開始,姜芝華也為這突如其來的應接不暇而慌亂,激奮;繼而能從容應付了,又真心喜歡上這種熱鬧了(人啊人,你天生一個名字就叫「虛榮」)。過去的幾十年,她內心太寂寞。特別是譚老老先生仙逝以後,有誰再會去花時間理睬一個住在舊廂樓裡的「孤老太太」?但「孤老太太」畢竟也還只有「五十多歲」,遠沒到心力智力都衰竭的地步。挺直了依舊豐滿的身軀,站在舊廂樓那油漆剝落的廊簷下,眺望譚家花園裡那一重又一重非常逼近卻又非常遙遠空闊虛渺的「蓊鬱蒼翠」和「鱗次櫛比」,她真正是也曾反復把欄杆「拍遍」把「吳歌」唱盡啊。但的的確確又奈其何呢?!而如今,突然,所有的人又來圍攏你,又看重你。不管你說什麼,都有人在聽,並認真響應(即便是假裝的,也裝得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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