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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六歲在譚家門裡轉來轉去,大家看見了心裡也擺不平的。特別是讓外頭人看見了,儂叫譚先生的面孔往啥地方放?」

  「那我就不過門了。」

  不過門的意思,就是不嫁。決心還真不小哇。這一下可真把經易門的祖父惹火了。他覺得這個女人哪能(怎麼)一點道理都不講的啦?!譚先生待儂嘎(這麼)好,儂哪能(怎麼)可以一點面子都不給譚先生?!這種事休假使擺在儂身上,儂會哪能(怎麼)想?譚先生好不容易在上海撐出這樣一個場面,娶個姨太太,身邊整天拎一隻「拖油瓶」晃來晃去,儂叫他還哪能(怎麼)做人?譚家的這場面還哪能(怎麼)做得下去?儂這個女人哪能(怎麼)實能梗(這個)樣子一點良心都不講的啦?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啦?!經家的這位老老先生用一口帶濃重鄉音的上海話,又拍桌子又揮拳頭,痛徹肺腑,把姜芝華狠狠地罵了一通。最後他問姜芝華,聽說,儂肚皮裡已經懷上了譚先生的小囡了?儂不過門可以,儂把譚家的這點精血這點骨肉給我留下來……不能讓譚家的血肉讓儂這樣的女人帶出譚家門去!」

  「我是哪能(怎麼)個女人?啊?儂講。我是哪能(怎麼)個女人?哼哼。哼哼。我肚皮裡這點精血骨肉跟儂姓經的有啥關係?談得到要給儂留下來(口伐)?」姜芝華叫著。哭著。

  「告訴儂,這是譚先生的意思……」

  「不可能!」

  「不可能?儂自己去問!」

  姜芝華連眼淚都沒顧得上擦一把,就真的闖到譚老老先生的寫字間裡去了。譚老老先生面對姜芝華的責問,臉色灰暗,好半天都沒抬起頭,好半天都只是在喃喃著同一句話:「芝華,儂要替我想想……儂真要替我想想……我是喜歡儂的……真的是喜歡儂的……」

  姜芝華此刻真是欲哭無淚。只得長叫一聲:「好……我給儂。統統都還給儂譚家……」說著,撲到窗前,拉開窗子,就要往樓下跳。慌得譚老老先生和經老老先生,還有在場的經老先生和兩位大房二房太太都撲過去,一把抱住她,一起勸道,儂不可以這樣的……弄出人命,譚家和譚先生更加沒有面子了!

  後來,只好另外找了一處背靜的住所,把她母女三個(包括肚子裡的那個)安置了下來,暫且不談「過門」的事。半年後,等姜芝華生下譚先生的孩子(就是譚宗三),做完月子,又替譚宗三做了「百日大壽」,經易門的父親、經老先生奉命來處理這件事。還是談「過門」的事。經老先生告訴她,譚先生是真心想把她收到自己身邊去的。

  「我女兒怎麼辦?」姜芝華開門見山地問。她就是這麼個直性子人。

  「她有她的阿爸嘛。儂何必一定要為難譚先生呢?千句萬句,還是那一句,儂要為譚先生想一想,這事體就好辦了嘛。」經老先生比他父親要沉著得多,說話也要有分寸得多。

  「啥人為我母女兩想一想?」她這麼說著,眼淚即刻湧出眼眶。

  「那……那就先這樣吧。」經老先生見姜芝華仍那樣固執,沉下臉,淡淡地說道。「儂再想一想。時間已經蠻長了,再拖也拖不起了。儂快點拿個主意。小少爺我先抱走了,過了百日,譚先生老想他的……」經老先生不慌不忙地說道。

  「小少爺不能抱走。他每天還要吃奶的!」姜芝華忙叫道。

  「那邊已經為他找好一個奶媽了。這點事,儂放心好了。餓不著他的。」經老先生說著笑嘻嘻地起身告辭,向外走去。姜芝華一想,覺得不對,忙起身到裡屋去看,卻見藤木漆繪搖籃已經空了。原來,經老先生一進門,就趁姜芝華不備,叫人抱走了小宗三。姜芝華的心好像一下被什麼捏碎了似的,渾身一顫,腿腳一軟,差一點栽倒在地;手下意識地在空搖籃裡亂抓了兩把,便哇地哭出聲來,忙掉轉身追了出去,拖住經老先生,要他還她的兒子。

  「姜太太,兒子總歸是儂的。不過,話要講講清楚……」

  「儂先還我兒子……」

  「姜太太,這就是儂不講道理了。兒子是儂的,也是譚先生的。在儂身邊放了一百天,也應該在譚先生身邊放一百天。公平交易,啥人也不要欺負啥人。儂講對(口伐)?」

  「我的兒子……求求儂……求求儂……我的兒子……」

  「哎呀呀,小少爺是回到他阿爸身邊去,又不是送育嬰堂孤兒院。有啥要這樣哭哭啼啼的呢?」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姜芝華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來了。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這位經先生都不會聽她的。出路只有兩條,一,交出女兒。或者,二,交出兒子。

  三天后,她主動找到經老先生,告訴他,她同意交出女兒,同意……同意……同意……但從此,她不願再多說話。或者就不說話。從此以後,她覺得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一切都不再值得說的了。她變得非常平和,非常與世無爭,非常吃素但又非常不肯信佛。只是埋頭過她自己的日子。

  111

  姜芝華早就一卦打煞,料到譚宗三坐不穩譚家「當家人」這把交椅。這麼多年,她雖然很少公開站出來說話,但心裡一直有一把極准的「秤」,老早就把譚家那些人、那些事,一一掂過斤兩。自然也毫不例外地掂量過自己的這個親生兒子。兒子的事,平時她也管得不多。因為自從進了譚家門,她就看出,這裡的一切,都跟外頭「小戶人家」的不一樣。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大鐵門裡,因為牽扯到「譚家的前途」,就要複雜十倍二十倍。兒子歸她生。但絕不歸她管。他是「譚家」的。有十雙二十雙眼睛在盯著他。她管不了。也用不著她管。管也無用。有時從生活上過問一下,更多的卻只是在一旁看著,辛酸地而又欣慰地接受兒子經常性的問候。

  幾十年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為啥高興,又為啥擔心。那年,譚宗三決定去盛橋「定居」,她斟酌再三,鼓足勇氣,敲開兒子的房門。她說:「宗三,儂的事體,我一向不喜歡多嘴。今朝來,我只想問儂一句話。儂讀大學,又去英國留學,不要講譚家為儂花了多少鈔票,只講儂自己,為取得今朝這個身份,吃了多多少少的苦頭。難道這一切就是只為了儂今朝走這一步,躲到盛橋去?儂為啥不敢留在上海做儂自己的場面?儂覺得儂缺啥?缺聰明才氣?缺身份地位?缺人緣關係?還是缺鈔票?兒子,儂啥也不缺啊!儂為啥不替娘爭這一口氣?!」

  第一次聽到母親說出這樣一大段錚錚生響落地開花的話,譚宗三真的吃了一驚。留在上海做自己的場面。這種話是母親她在說?多少年來,他總覺得母親像行馳在霧中的一艘大船。雖然穩重可親。堅韌不拔。但終究還是捉摸不定的一艘沉默的舊木船。並且在漸趨消失。無聲無息。黑影幢幢。他從沒想過、更沒祈望過這樣的一艘舊木船還會發出什麼樣響亮的一擊。

  「又哪能(怎麼)了?姆媽,我的事體儂就不要管了。」

  從英國回來後,在別人面前說話做事總能謙讓三分的譚宗三,在母親面前卻總是顯得有一點不耐煩。還是任性。

  「儂也快三十歲了。不要再跑來跑去了。也應該定下心來做一點事體。最起碼也應該為自己找一個身邊的人……」母親堅持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曉得了。還有啥事體(口伐)?」兒子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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