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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許同蘭一驚。等她猶豫著轉過身來,卻看到黃克瑩卸下了輕軟的雲緞睡衣,赤裸著上身坐在稀微的夜色中。

  不等許同蘭有所舉動,黃克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神色黯淡地問道:「同蘭,儂講,我這個人乾淨(口伐)?」

  「儂為啥要這麼想呢?我剛剛講的是我自己……我沒有在講儂……我哪能會講信呢?」許同蘭抱住黃克瑩,一邊替她拉起睡衣,一邊仰起頭哀求道。

  黃克瑩沒再說什麼。她知道再說什麼,也都是多餘的。十幾歲就離開了偏遠的六瀆鎮,以後的歲月便一直在譚家花園那林木深處鐘鼎聲中佛堂背後翠坪之上度過——許同蘭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既不幸又幸運的許同蘭,怎麼能明白得了只有不幸的黃克瑩將要說些什麼呢?

  她拉起許同蘭冰涼的兩隻小手,憐惜地把它們貼在自己赤裸的胸前,不一會兒,許同蘭便顫慄著閉上了眼,輕輕地摟住黃克瑩的腰,枕著黃克瑩的腿面,躺了下來,不一會兒依然貼放在黃克瑩胸口上的那只手,便漸漸地燙熱起來,纖細的食指和中指在那並不算飽滿的乳峰上一動也不敢動;但摟住後腰的那只手卻越來越用力,越發不知所措地在那陰涼的腰際上揉搓。

  真沒有人說話了。

  黃克瑩猛地顫了一下,低下頭,長髮從肩頭上拂落。她想扳開許同蘭那兩隻纏綿的手,但也只是無力地抓住其中一隻的手腕而已。

  月色依稀地勾勒出許同蘭側身安臥中緩緩起伏的輪廓。一襲輕軟寬鬆的睡衣散發出誘人的清香,又在暗處閃著淡淡的光亮。那從睡衣開叉處伸出的腿彎和豐潤細巧的腳面,恰如輕輕越過防波堤而來的那片海水,無邊地推湧著,而又源源不絕……源源不絕……

  黃克瑩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忽然想把許同蘭抱得更緊些。手便探索著從許同蘭的腋下伸了進去。她發現許同蘭整個的身子如同烤紅了的餅鐺那樣燙。這使她本能地想起了另一種火熱,一種幾已遺忘了的火熱。她自己也即刻湧動了,用力地(又不捨得太用力地)摸捏了幾下後,忍不住彎下腰來,在許同蘭光滑而柔軟的脖梗上用力地嘬了一口。那兒長著淺淺一層茸毛。並在她激烈的顫動裡,慢慢地褪下了她身上那件長長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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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剖開石頭。發現她赤身裸體。和三疊紀的菊石、奧陶紀的三葉蟲躺在一起。她那樣地微眄著,風拂動從耳根掠過的長髮。眼神和淺褐色的乳頭同樣明亮。豐潤。腳邊還放著一本埃及法老的羊皮經典。我不願想像這是一枚被強行剖開的石灰質介殼。就像我在青島海邊一個不設防(或者是半截子被抹上了石灰水的紅磚圍牆)的院子裡看到過一具大魚的下顎骨,它居然有一間屋子那麼大小。泛白的沙土地被太陽曬得滾燙。兩棵闊葉樹粗大。透過骨節的空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海柔軟而平靜。我想像康德和維特根斯坦是在這樣的「屋子」裡完成他們的成名作,告訴世界下一步應該怎麼去思想。裸露陽光。置身風雨。用來自遠古的砂粒勾勒出那一朵插在她鬢角裡的七色花。還有七朵一朵比一朵漸漸萎去的單瓣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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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說,黃克瑩和許家姐妹的直覺是對的。經易門的處境,在那段時間裡又發生了某種變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有人暗中在譚家門裡緊鑼密鼓地醞釀、組織一場變動,(政變?),而且是大變動。變動的矛頭直指譚宗三。而這場「變動」的始作俑者,不是譚雪儔,不是經易門,卻是譚家全體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而在這全體始作俑者中帶頭「始作俑」的,偏偏不是別人,偏偏又是譚宗三的生母、譚老老先生的五太太、譚雪儔的五奶奶姜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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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芝華是譚老老先生五個太太中,唯一一位沒有纏過腳的「天足太太」。唯一一位在新式學堂裡讀過幾年書、後來又看過幾本「新式讀物」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只吃素卻又不信佛的姨老老太太姨老老奶奶。說來非常奇怪(細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和晚她幾十年來到這個世界的黃克瑩居然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沒有一個顯赫的娘家。比如在被譚家人看中之前也曾「嫁過人」、生過孩子。那孩子也是一個女小囡,當時也是六周歲。都是被譚家人一眼就看中,非娶不可的。姜芝華被譚老老先生看中時,也和黃克瑩一樣,在外自謀職業,只不過不是做護士,而是在南市一家扇莊裡做畫工,整天帶著一條漆布做的圍裙,專畫泥金扇面。

  譚家門裡也有同樣多(甚至是更多)的人想不通,譚老老先生為啥會看上一個年紀輕輕就帶了一個「拖油瓶」的小女子,並且還一定要把她娶進門來。特別叫人吃驚的是,她們兩位的身高都差不多。如能細細比較,黃克瑩則要稍稍地高一點。而且她們連走路的樣子都有一點相像,都是那樣的小碎步快節奏,用自己挺直的上身,面對那紛紜的世界。當然也有一點重大的差異,黃克瑩最終也沒能進得了譚家門。而姜芝華卻是進了的。進了譚家門。做了譚家人。生了譚宗三。現在又在拚命想方設法要把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從「當家人」的位置上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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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譚雪儔畢恭畢敬地讓經易門把姜藝華請到自己的房間裡來,跟她商量,要把譚宗三從盛橋「請」回來,做譚家的當家人。姜芝華忍不住眼圈一紅,心裡一陣陣酸澀,臉上卻只是很規範地淡淡一笑道,只要你們大房裡的人今後不後悔就可以了。我有啥好講的?回到自己房間裡,卻實實在在地哭了一場。嫁進譚家門的這幾十年,姜芝華對譚家正在發生的大小雜事正事,絕少表態。不講話。在這一點上,跟嫁進門前的她,的確有天壤之別。嫁進門之前,她比現在的黃克瑩還要會講。那天譚老老先生由扇莊老闆親自陪同,為譚家花園新裝修的大客廳到扇莊後頭工場間去挑一把特大號的泥金黑紙扇,在門外就先被姜芝華的說話聲音吸引住了。只聽她說得很低,很多,忽而疾速,忽而遲緩,忽而長篇大段地一氣不停,忽而又頓挫住,拔高了聲音惹起一陣哄堂大笑,自己也混在裡頭一起笑。

  那聲音的種種變調和自信,活潑和清麗流暢,居然撩撥得譚老老先生都無心挑選扇子了。當然依然要做得十分莊重,但一心只想趕快到隔壁去看個分明。但庫房只在隔壁,矜持的他又不好意思提出(也不能這麼提出啊)要去那邊工場間看看那個好聽的「聲音」,只得第二天再去買扇。但第二天還是只聽到而沒有能看到。於是在短短的半個多月的時間裡,譚家花園裡所有的人都感到納悶,這位譚家當家人居然接二連三地親自到扇莊去買了一二十把大小不等的扇子,掛滿了那個新裝修的大客廳還不肯罷休。

  但還是沒能看到那個「聲音」。最後還是在文廟的一次廟會上,看到了這個「聲音」。當時她跟幾個女畫工一起。還沒有走近過來,聲音一發出,譚老老先生心裡就實實地一震,一熱,喃喃地說了一句:「就是她。就是她。」立即情不自禁地放下手裡的東西,就朝那個「聲音」趕了過去。果然不錯。個子不高也不矮。人不胖也不瘦。舉止不溫也不火。走路不快也不慢。真是說不上哪兒的缺不了少不得放不下丟不開,就是要定了她。

  後來想想也難怪。譚老老先生前幾位太太雖然也都不錯,但她們不是母親的遠房外甥女,便是父親老友的千金,或者是山西大煤窯老闆家的閨女……她們總是代表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來到他的身邊的。他也是因為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接納她們的。過門以後,她們當然成了他的女人。但時時事事處處,她們總還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母親、父親或父親的老友或大煤窯……或別的什麼更重要的什麼。總讓他擺脫不了自己只不過是在跟一些方面的「代表」在打交道的感覺。一種委屈。一種無法滿足的內心。說不清的內心。他需要一個隻屬￿他的女人,只為他著想的女人。但為什麼竟然喜歡上了這麼一個有所坎坷有所經歷又那麼自信的女子了呢?他說不清。他只是想。非常想。要一個。

  但也差一點要不成。因為所有的人都勸他,儂實在想要,也可以,但必須叫她把「拖」來的那個女小囡還給她的生身父親。也就是說,她本人可以進譚家門,但那個外姓的小囡,不能進譚家門。

  姜芝華當然不答應。

  「我是她親娘!」她帶著淚水喊叫。

  「但儂現在是譚家的人!」被派去「談判」的經老老先生瞪起眼睛也叫。

  「她只有六歲!」她又哀求般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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