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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她不想哭出聲。她竭力地咬住嘴唇,壓住心底所有的哽咽,讓它們只在胸中回蕩。她已經有那麼長時間沒有讓自己緊緊地抱住個什麼了。她已經有那麼長時間沒能讓自己的臉頰緊緊地偎貼住別樣的溫柔……沒有……沒有……即便在和譚宗三交往時,也沒這樣恍惚過。他和經易門一樣,從來不會忘記隨身帶上支票簿。在適當的時刻,給她開出一張足夠她舒舒服服過上一兩個月的支票。不同的是,他不像經易門那樣當面掏出支票簿,當面掏出派克金筆,明明白白地當面付酬。他不。他覺得他不是在付酬。他根本就沒這種想法。他只是想讓一個自己喜歡的「窮女子」過得稍稍好一點。他總是悄悄地把支票塞到她的小皮包裡,塞在她的白紗手套裡,有時夾在他為她新買的法蘭西淑女帽那個寬大的卷邊裡。只有一次,從豫豐別墅來了個緊急電話催他馬上回去。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亂了。

  他挺不高興。他趁她轉過頭去的一瞬間,把幾張灰綠色的美鈔壓在了她手邊的調味瓶底下,但還是讓她看到了。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他也難堪到了極點。她本想拿起那幾張美鈔退還給他。他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迅疾地向四周瞟瞥了一眼(沃曼酒家的那幾個Boy和其他一些主顧已經注意到他兩之間的這點不快了)十分歉疚地低聲說了句:「我沒有半點惡意。請儂給我留一點面子。」眾目睽睽下,那樣「肆無忌憚」地接觸她的「膚體」,這還要算是第一次。後來再也沒這麼做過。

  多少年以後,許同蘭和黃克瑩誰也說不清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引起的。她兩都在默默地流著淚。她兩都想把對方抱得很緊很緊。她兩都想在一種可以信賴的擁抱中完全地放鬆了自己。當黃克瑩覺出許同蘭只是怕她跟經易門走得太近,而疏遠了她,便十分感動地用自己的臉頰不斷地摩掌著儂偎在自己懷中的許同蘭,並憐惜地輕輕地親著她的頭髮她的臉頰。用這樣的摩挲和親吻表示自己的感動和感謝。這時候,黃克瑩已經不哭了。但許同蘭卻依然還在抽泣,似乎抽泣得越發厲害。突然間,許同蘭好像瘋了似的,仰起上身,一邊哭,一邊緊緊抱住黃克瑩,在黃克瑩臉上接續不斷地用力地親著,抱住黃克瑩的那一雙手也在黃克瑩的後腰和後背上用力地揉摸著。

  她的確怕黃克瑩對經易門產生好感。這些年,她沒處可說知心話(就是那種連自己的親妹妹面前都說不出口的「體己話」)。但她真的有話要說。有很多的不得已。正式做了譚家人的頭幾年裡,她堅貞地守護著不跟譚雪儔同房、只跟他做假夫妻的這條「防線」。只是她原先沒把這種「堅守」看得多麼艱難。她覺得自己原本就是一個「清淡」的人,原本就沒有準備在怎樣濃烈的感情糾葛中要死要活地過這一輩子。她原只想靜悄悄地在六瀆鎮小街上走來又走去。或者,走去又走來。

  她更沒有想過要去得罪誰。說出來,你們也許不會相信,跟譚雪儔拜完天地,看見譚雪儔踽踽向妹妹房中走去,她不僅沒有半點難堪和尷尬,反而大松了一口氣。(她原以為,這一晚上譚雪儔定會據實來做一番糾纏。為此,她甚至都精心準備了一篇慷慨激昂而又催人淚下的「演說稿」,必要時念給譚某人聽一聽,以促使他嚴格踐諾。)譚雪儔也不是一次都沒動過心。畢竟是一個已正式被冠以「妻子」名分的女人。有時也想去親熱一下。但每次這樣的「小陰謀」,都讓她堵在了房門外,每次他都被她「逼」去了妹妹房間。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這種關係讓老太太們有所覺察。老太太們不高興了,先是責怪譚先生太不懂事體。拜過天地都這麼多日子了,哪能可以只在妹妹房裡過夜,把阿姐完全摜在一邊?!於是就來了幾個姑媽姨婆之類的老女人,搬來譚雪儔的被褥枕頭,痰盂馬桶,燈盞茶杯,毛筆硯臺……又七手八腳,把許同蘭房間完全按譚雪儔房間的樣子重新陳設一遍。據說,譚雪儔從小就有這樣的「壞毛病」,根本不能在陌生房間裡過夜。

  然後,她們又把許同蘭的被褥用具抱到三樓的一個小房間裡。譚雪儔不習慣兩個人同床睡到天亮。在他對她做完夫妻之間必須由他來做的那點事情以後,她就得讓出大床,一個人到那個小房間裡去睡。天亮後,再下來伺候他起床。當她木知木覺地跟她們來到小房間安排自己的床鋪時,看見許同梅正在收拾她的被褥用具,回她自己原來的房間,以便騰出這個地方給阿姐用。她看到許同梅不想理她。她看到許同梅不得不理她。她看到一個禮拜不見,許同梅竟然像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女人那樣冷笑了一下。

  一綹散亂的頭髮披下來,遮住了她半邊小巧的面孔。淺淡的眼影好像冬天瘦西湖水面上那一片灰色的冰層。她不希望許同梅生氣。她走上前去,想跟她解釋,不是她違背初衷,是譚雪儔派經易門來「談判」,說,如果他不裝腔作勢到許同蘭房裡來過上一夜或幾夜,譚家門裡的老太太決不會善罷甘休。如果惹得她們真起了疑心,要一追到底,那一切都會敗露在她們面前。到那時,不僅是她許同蘭在譚家立不住腳,恐怕連阿妹許同梅也會被趕回六瀆鎮。譚雪儔保證,在她房間裡過夜,只是「做做樣子」。決不會有任何實質性內容。聽她講完,許同梅卻不自禁地用力推了她一記,爾後又回過頭來沖她歉疚地苦笑一下。妹妹生氣了。她不想讓妹妹生氣。她不想讓任何人生氣。

  在這個陌生的譚家花園裡,假如唯一的親人、自己的阿妹也生起自己的氣來了,今後這日子怎麼過?她開始出虛汗。胃竇部隱隱作痛起來。到晚上,譚雪儔心事重重地走進房來。洗腳水已經倒好。那幾個姑媽姨婆之類的老女人還沒走。她們放心不下第一次跟譚先生過夜的許同蘭,她們要看著她把雪儔伺候上了床、並卸下晚裝、也入了被窩洞,才走開。她們和她們的媽媽們奶奶們已在譚家這樣督導過十個十二個或更多一些姨太太的「第一夜」了。許同蘭索索地上前幫譚雪儔脫襪子時,頭就開始有點暈。想吐。就開始非常看不起自己。一個人並不是不可以做一點裝裝樣子的事。一個人一生一點必要的妥協都不做,是活不下去的。這道理她懂。她不會因自己做了一點適度的妥協而這樣看不起自己。此次的問題是,當經易門來談今晚這個安排時,她的心是極度激蕩的。

  那一時的慌亂差一點讓她窒息。她幾乎沒對經易門的提議和安排做一番必要的抗拒,就妥協了,就哼哼了兩聲,就低下頭默允了。甚至自己在心裡一再地催促自己,抬起頭罵他兩句。不罵就太沒有面子了。但就是抬不起頭來罵不出聲來。後來她看到當時經易門臉上隱隱地掠過一絲嘲諷式的冷笑。她心裡是很難過的。她應該站起來,馬上推翻剛才的默允,作一個強硬的聲明。但她卻沒能這麼做,只說了句,你們男人家講話就是不算話,就背轉身回到梳粧檯跟前去了。她知道經易門將繼續帶著這一絲嘲諷走出她房間,並帶著這一絲嘲諷來看待她的今後。但她還是站不起來去制止。她被一種無名的突如其來的越來洶湧的激蕩完全控制住了。而這種激蕩在很多個夜晚,在聽到譚雪儔的腳步聲向妹妹房間一下一下響去的時候,都隱隱地產生過,只不過沒有像此刻那般強烈和不可控制。

  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的「下流」沒有出息。一直到一分鐘前這種激蕩都還沒消失。一直到那些姑媽姨婆們暗示她應該上前替譚先生脫襪子了,一直到她索索地走到譚雪儔那雙伸直了的大腳跟前,忽然一陣無法抑制的厭惡伴隨一陣寒戰從心底湧出。她忽然想到,自己明天怎麼見妹妹?忽然想到妹妹一定會恨她一輩子。想到眼前這雙大腳的「猙獰」、「惡濁」。越這麼想,她的胃翻得越厲害。襪子剛脫到一半,便哇地一聲,把晚飯桌上吃下去的那些精美的東西全部都噴了出來。讓全體姑媽姨婆們驚煞。這一晚上,譚雪儔並非只是「裝腔作勢」,還是做了些「實質性」的事情,並要求允許他做強行的進入。她真的覺得自己墜入了萬丈深淵,真的恨自己的無力無援和那種讓自己徹底癱軟的顫慄。那種熱的黑暗和死滅的期待。一切都在刀割般疼痛中中止。後來她便全身痙攣收縮成一團,極度怕冷似的打戰發抖。後來譚雪儔去了小房間。疲倦地在小房間裡吃了許多杯咖啡。還看了好幾本畫冊。

  她知道自己對不起這世界上所有的人。

  她知道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人。

  在別人看來是最最簡單的事,到了她眼裡,卻複雜無比;在別人眼裡最最複雜的事,她反而又覺得最最簡單。

  該向哪裡走去?

  又有誰可以依賴?

  如果我告訴你們,以後她真的再沒讓譚雪儔碰過她一下,只要經易門再奉命來談判此事,她立即起身就走,你們對此會感到無法理喻嗎?如果我說她這些年來一直以她無欲的清秀融和著周遭熾烈的渾元。你們會覺得我在偏向著一個不該偏向的女子嗎?

  許同蘭這麼詳細地向黃克瑩講述了她自己以後,便背過身去,再不好意思看黃克瑩一眼了。黃克瑩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梅家大宅裡的夜,在上海應該算是最安靜的。她兩相擁著一直說了這麼幾小時的話,真是把夜也說累了。此時,它低低地垂掛在這小跨院的樹梢上,像水銀一般消融進四處每一個角落,每一條縫隙,彌合去現世的每一點裂痕,也將撫平了日後的每一條皺紋。

  黃克瑩默默地看看窗外那扶蘇的樹影月影雲影,再去看看依然背對著她的許同蘭。今天晚上,她千般萬般都不會想到能觸摸到這樣一顆本應年輕卻早已不年輕、並早已破碎了的心。我該怎麼去安慰她?我有這個資格去安慰她嗎?我乾淨?我心裡不要嚎哭?那半坍塌的磚窯,還有那些背在走方郎中背囊裡的草藥、盤曲著的蛇幹、龜板……佈滿成魚腥味的木碼頭……一湧一湧……

  黃克瑩突然坐了起來。一陣窸窣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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