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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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是兩位姨太太。而且跟別的姨太太還不一樣。她們兩位的娘家沒有背景沒有後臺也沒有靠山,也就是說,她們的娘家太普通太沒有實力太不可能在必要的時候來保護她們于萬一(這在譚家上下幾代眾多的姨太大中間,的確是絕無僅有。最起碼也是少見的)。即便雪儔身體好時,她兩在譚家門內尚且有許多可虞可慮之處。更何況現在雪儔幾近朝不保夕,她們的確不能不為自己的今後作一點打算。雖然,不管怎麼樣,今後在譚家門內,飯,總還是有得吃的;房,總也是有得住的。零用錢總還是可以逐月地從譚家賬上開支的。 但那會是一種什麼日子?這種日子從譚老老先生和譚老先生留下來的那一群老老太太老老姨太太和老太太老姨太太們身上已經可以得到充分的明證了嘛。她兩不想再加入這一個終年穿著黑緞子黑絲絨黑香煙紗黑毛直貢呢黑條子府綢黑旗袍裙和黑晚禮服的隊伍,去守著下一個也將在五十二歲前憔悴而去的男人,像一個影子似的不死不活地被餵養著,營營苟苟地操碎那毫無意義的心機。 (意義?難道我們今天還要談論什麼意義?是的。要談。當有人一面故作冷漠地告誡世人根本不存在任何生存意義生存興味,一面卻又猴急燥熱地在稿費匯款單上簽字點收,一面在盤算下一步投資趨向的時候,我總覺得,也到了這種蹩腳的玩鬧劇收場的時候了。) 許家姐妹原本就沒打算指望在譚家「交代」掉自己的一生。當初跨進這個譚家門,也是「出於無奈」。當然了,當初「逼迫」她兩的既不是譚雪儔,也不是經易門,更不是她們許家的什麼人,應該說是她們自己把自己「逼」進譚家這個大門裡來的。當時還得感謝譚雪儔,使她兩免於陷入更不能自拔的困境。但這許多年,她們兩,無論是做姐姐的同蘭,還是做妹妹的同梅,都為這種「感謝」付出了足夠大的代價。作為一個女人,她們對得起譚家門。現在已是她們來想一想自己以後到底應該怎麼活的時候了。再不想,可就晚了。其實,她們也不是要亂來。她們曾經為了逃避譚家以外的那個世界,走進了這個大門;現在只不過想走出這個大門,重新回到那個世界去再試自己的羽翼而已。 許家姐妹不是上海本地人。老家在江蘇六瀆鎮。或者應該這樣講,許家姐妹祖籍上海,後來因故搬遷到六瀆鎮。姐妹兩無奈,只好出生在六瀆。那是一個專出桅子花白蘭花的小地方。地方雖小,卻襟連太湖,四面環水,天然由六個大小不等的小島和七八十座或拱或不拱的石橋組合而成。可說是因水獨成一方天地,獨立于東南一隅。六瀆雖然位處開發極早而又極富庶的蘇錫常三角地帶,但由於水的阻礙,連片高大蘆葦叢的掩蔽,千數百年來竟然少被人知曉。 一直到那位久督兩江、一人兼掌文武九印(將軍、提督、巡撫、河督、漕督、鹽政、上下兩江學政以及兩江總督)的李文瑞,調任京司都察院,某年某月出巡五城,某日路過此地,偶然間發現這幾個湖內小島,氤氳繚繞,清波不絕,是之大為喟歎,發誓退隱後,要以此地為終老之處。後來果不其然在這兒修建盛大宅院,以「退則思過」之意,命為「退思園」。 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各朝各代的高官名士相繼效仿,紛紛到此買地建宅築園,「燴作一鍋」。以至於北洋政府的部長督導、民國政府的閣僚將軍……紛紛忝列末位,紅門灰牆,古樹深院,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倒是解放後那些退休的省軍級幹部大多願意去熱鬧的場所,比如省城和中央直轄市市郊建樓養老,並不稀罕這兒的幽靜古雅,少有上這兒來劃宅基地的,這兒才一度又變得偏僻冷清起來。 許家姐妹的父親(或者是祖父)便是這個小鎮郵政局局長。這位長者年輕時,做上海《蘇報》的記者。在著名的蔡(元培)、吳(敬恒)、汪(文博)、陳(彝範)四大主筆手下馳騁,跟余杭的章炳麟、華陽的鄒容過從甚密。他對鄒容說過這樣的話:「你是『革命軍中馬前卒』。我是馬前卒的馬前卒。」鄒容的《革命軍》在《蘇報》連載前,他曾連日連夜為鄒容手抄了十好幾份,秘密在親朋好友中代為傳播。後來又花去自己整月整月的薪金購買載有《革命軍》的《蘇報》,四下散發,還往國外郵寄。《蘇報》事發,鄒容章太炎人獄,他也被通輯。那位曾被他敬崇如父兄的大主筆汪某人,卻逃到湖南,終於俯首甘為皇上牛,以一支如椽大筆,在清廷主子跟前換了個七品頂戴花翎,做了個小小不然的縣太爺,還給他去信勸說道,「鄒容壯烈,固可因可點,亦可歎可泣,但今日之中國亟需的不是以卵擊石的勇夫……當能從長計議之為妥;如一時無有其他活路」,可去他縣衙謀一閒職,「以待來日」云云。 但他沒有去就那個「閒職」,而是沉默地回了老家。娶妻生兒育女。生了兩個兒子。死了一個。生了兩個女兒。偏偏全活了。 但許家的故事並沒有因此結束。 那天,兒子從學堂裡回家,顯得特別蒼白。緊張。孩子們的母親在生這個小兒子時,死在了產床上。小男孩從小就是兩個姐姐帶大的。兩個姐姐對這個弟弟的一舉一動,都尤其敏感。關切。弟弟沒吃晚飯就把自己關進了小房間裡。誰叫門都不開。全家人都特別納悶。這一向,他讀書讀得特別好,總能在全校考前三名。前一向,校長帶他到蘇州城裡參加國語演講比賽。得了個獎盃。還代表六瀆鎮,到上海參加了什麼比賽。以往,這種參賽機會,上頭都給了蘇州無錫城裡的孩子,絕輪不到六瀆鎮的孩子。這一回揚眉吐氣。動身的那天,全鎮的宿老都來為他送行。可謂爆竹連天。宿老中的頂尖人物、那位兩江總督李文瑞的長子、曾在安徽兵備道任上響應武昌義舉而成了辛亥革命元老的李鼎元拉著他的手,親口許願道:不要說考到上海小囡的頭裡去儂只要把蘇州城裡的那幾個考生比下去了,我伲(他指了指站在他身邊的幾位滿老)一定保舉儂去東洋(日本)留學。 校長說,去東洋不稀奇。蘇州城裡的小囡在東洋留學的已經「莫佬佬」(很多)了……「那就去法國。法國。埃菲爾!啊?!」「法國好李老跟法一西共和國駐華大使讓·蒙代爾將軍素有深交、這樁事體交到李老手上,就等於已經辦成了。好。好。好好好好。李老們異口同聲,就這麼定了。考完後發榜,弟弟果然把蘇州無錫城裡的孩子比了下去。為什麼不提去法國留學的事了?弟弟為什麼如此沮喪?難道那些宿老言而無信、紅嘴白牙地耍弄了我們的弟弟?姐姐們暗想,便留下一人在門外繼續守住在房內偷偷飲泣的小弟,另一人便匆匆往學堂趕去。 六瀆鎮學堂緊鄰文廟。文廟裡不種桅子花白蘭花。文廟裡只長千年古柏。所以顯得特別靜穆。 校長單身在學堂裡住著。老柏樹下那兩間孤零零的平房,就是他的宿舍、他不在。房門上掛著鎖。教務長和督學倒是在,但他們兩位好像都有什麼難言之隱,吞吞吐吐地只是在敷衍這位做姐姐的小女子。第二天,瘦弱的小弟仍不肯出房門。學堂裡卻來人把爸爸叫去了。爸爸是坐郵政局自備的尖頭艇走的。在六瀆鎮、門前屋後都是水。小艇是最不能離身的行走工具。到中午時分,小艇回來了,爸爸卻沒有回來。問艇上的人。艇上的人講,局長到文廟去了。姐姐中的一位忙劃起小艇,趕到文廟。廟祝告訴說、他已經走了有一根煙的工夫了。姐姐問,他在這兒做啥?廟祝告訴說,他只是發呆。哭泣。 他說啥了沒有? 沒有。 姐姐找到爸爸,已是傍晚時分。他坐在早已廢棄了的南碼頭上,面對著波波作響的湖面和嘩嘩搖曳的蘆葦,默默哭泣。 那位校長帶小弟到上海去參賽,沒住在賽務組指定的某所中學宿舍裡。校長帶十四歲的小弟到旅館裡開了個房間。他們睡在一張床上。做了某種事。讓旅館的茶房看見了。應該說,先是聽到了,聽到了弟弟痛苦、驚懼的叫聲,後來又特地繞到後窗外去看。看得很清楚。於是傳開。就有更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據說上一次這位四十來歲的單身校長帶小弟到蘇州去參賽,也是去外頭開的旅館。因為沒有人聽壁腳,就沒發覺。 校長已經被鎮公所派來的治安員帶走。 同時上頭(包括那些宿老)決定,取消小弟去上海參加複賽的資格,自然也取消了所謂去法國留學的允諾。更讓姐姐們想不通的是,所有的人都像躲一個麻瘋病人似地躲著小弟。連新來的校長竟然也多次暗示家裡,最好讓小弟轉學,或者暫且休學一個階段。兩位姐姐氣憤填膺,弟弟是受害者,年幼無知的他何罪之有?她兩不顧涕淚交加的老父親(或老祖父)一再懇求和勸阻,輪番地去找新校長、校董會、行署、縣督學,甚至找到孔教會,最後一直沖進李老李鼎元先生家。為此,大姐許同蘭幾乎說得嗓子眼裡都哈出了血,卻依然沒有用。那些功成名就的前輩們沒有一個不是很客氣地給兩位姐姐讓座。沏茶。沒有一個不是關心備至地詢問小弟的近況。他們一致認為小弟是無辜的。但是,一到正式的公開的場合,卻沒有一個站出來為小弟說一句公道話。誰也不想跟這麼一個「身心都已然不乾淨了的」孩子沾邊。倒是學校方面催促小弟轉學,一天比一天顯得急切直露和更沒有商量的餘地。為了學校的聲譽,他們說他們不得不如此。 父親的左半身在一陣突發性的痙攣後,悄悄地麻痹了。 小弟大病一場,後,也只得休學。爾後,他突然提出要去上海學戲。學花旦或青衣。爸爸(或祖父)當然不答應他去做戲子。不願意小弟用這種極端的舉動刺激鎮上那些宿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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