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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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ss楊,(這傢伙還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她。平日裡總是叫,嗨,楊。)我也曾像你一樣的年輕……在彼得羅夫斯克機械專科學校讀書時,也曾跟警察先生們開過許多不大不小的玩笑。這一點,我跟你相像。我們兩個還有一點相像的是,我們都對我們的祖國肯定要發生的大變動,缺乏應有的思想準備……」 「你覺得我們這兒也會像你們那兒一樣,發生什麼大變動?我說你這些年來在中國真是白待了。中國人是那種有勁的人嗎?我看你是拉皮條拉糊塗了!」 「哐」地一聲,老傢伙把他手上一個宋瓷茶碗忿力拍碎。 「哐」地一聲,「Miss楊」也把她手上一個金邊茶碗用力地向牆上扔去。 兩人怒目相視。兩人幾乎又同時背轉身去。 「我……很喜歡你的跟我相像……但我覺得你……Miss楊,你還是可以做兩種選擇的……」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又完全溫和了。「我可以資助你繼續上學……我並不希望你留在我這裡混飯吃……」 「謝謝啦。我的好爺爺。」 「我可以一直資助你上完大學。」 「喂,今晚你到底想幹什麼?裝什麼正經?想跟我睡覺,說那麼多無聊的話幹什麼?」當她大叫大嚷著,轉過身來時,看到他手裡拿著一摞鈔票,在向她不住地晃動。「很大方嘛。預付那麼多?」她冷笑道。但沒等她把話說完,那摞紙幣便已經狠狠地飛到了她的臉上,爾後又窸窸窣窣地四下裡飛撒到房間的各個角落,恰如一陣林下風。爾後就十分地沉靜。爾後她拿起小巧的坤包就向外走去。但是那該死的門上不僅鉚上了厚重的鐵板,而且還裝著好幾把十分複雜的暗鎖。她居然撥弄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能統統打開它們。 「替我開門!」她叫道。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動也沒動。 「聽到沒有?打開你這狗門!」她用拳頭擂了兩下門。 他依然沒動。 她沖過去,從壁爐架上抓起一隻黃地青花纏枝紋梅瓶,做出那種姿態,仿佛房主如若再不開門,她就要對不起這只雍正年間的古董了。這可是值「老價錢」呐! 他果然動了一下。蹣跚地走過來,緩緩地從她手裡拿下瓶,然後去開門鎖。在一陣嘁裡哢嚓響過以後,好像是為了告訴對方,門已經打開,他稍稍地往後退了半步,讓出一點空隙,以便讓她走過去。她沒敢再看他。臉頰上被鈔票擊中的地方,依然透出一點熱辣。而由這熱辣和剛才那一番齦齲帶出的心底無名顫慄,卻又造出一陣陣從她身上不斷技掠而過的寒戰。當她的手抓住那冰涼的銅門把時,她感到被老傢伙的一隻手涼涼地覆蓋住了。她猛地掙了一下。但以後發生的事,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一切幾乎再不容她掙扎辯解推操。坤包很自然地從她手裡掉了下來。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被重重地擠壓到那扇該死的冰涼的鐵門板上,就像是飄浮起來,無儂無靠。她感到自己被貪婪地舐食。被潮熱地撫弄。揉搓。當然,接下來的事,便做得非常老練,也非常粗暴。一反往常、卻又是意料之中渴望著的粗暴。 第二天早上,等她醒來時,那件被撕破的襯衣早已被收拾掉了。代替它的是一件嶄新的繡花真絲內衣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床沿邊上。老傢伙默默地坐在窗前,從背影看,他從來也沒有顯得這麼衰弱過。後來的日子裡,他再也沒有跟她提過什麼「祖國」和「上學」之類的話。「照相館」裡該幹什麼還幹著什麼。所不同的是,她漸漸接管了館內大部分的「業務」。他則更多地待在家裡,悉心收集整理那些有關「祖國」的典籍。還要參加一些他不想告訴她的白俄聚會。他倆之間再也不必「委拒」,也無須「退讓」。「爭執」。 一年多以後,老傢伙在去參加一次白俄聚會時,走到國際飯店後面白克路黃河路附近,被一輛突馳而來的汽車撞了一下,車上的人還向他連連打了三槍。槍聲在那狹窄的街面上低矮的屋簷下發送得尤其驚心動魄。人送到醫院,已無法搶救。喪事是她給辦的。按警局的要求,必須簡而又簡。她把他房間裡所有的東西(特別是帶文字的)仔細地整理了一遍,仔細得像鄉下老太蓖頭髮一樣,但讓她驚奇的是,她居然到最後也沒能發現他的真名實姓究竟是什麼。所幸的是,他留下了一個有法律效應的一張遺囑。他把所有的財產,當然包括那個「照相館」,留給了她,而把所有有關「祖國」的那些「典籍」留給了住在海格(華山)路上的一個叫克尼亞賽娃的白俄老太太。 101 據說老傢伙遭遇不測之前,還是出資讓這位「Miss楊」去了一趟美國,在俄亥俄州電影專科學校進修了一年。導表攝錄美,生旦淨末醜什麼的,統統過了一遍手,掂了掂分量。這當然對辦好這個「照相館」也還是有用的。她還經常到小南門的滬星影業公司去客串拍戲,逢人就感歎:「我這個人就是為電影為藝術而生的。除了電影除了藝術,我隨便啥都不在乎。」 黃克瑩早就曉得有這樣一爿「照相館」這樣一個女大學生。一直想來看看,卻一直也不敢踏進門去。好在照相館接待廳裡還擺了兩三張玻璃櫃檯,專門陳列一些能為常人感興趣的家用收藏品,比如呂宋煙、雕翎扇、內畫壺、百靈台、煤油燈、鞋拔、玉鐲、蟋蟀罐、袖珍紅木家具、碑帖和除壽山田黃昌化雞血青田羊脂凍以外的各種石章……還掛了十幾套據說是言菊朋的老師紅豆館主、以及陳彥衡王瑤卿等人用過的「行頭」。據說這些「珍賞」全是那個東洋人阿部提供的,供那些男人在等待之餘瀏覽賞玩,真有意了,也可帶東西來交換,或賒買。阿部更希望是交換。他認為,真正的收藏家一般是不肯出賣自己的藏品的。 黃克瑩進得門來,還是有些拘謹。但幾分鐘後,便放鬆了許多。此間的氣氛和她進門前所想像的完全不一樣。男客大都瘦弱。文質彬彬。多數呢帽呢大衣絲質白圍巾或鹿皮手套。裝作互相都不認識(也許真不認識)的樣子。匆匆而來的女客則一般都先被引進另一間被標為「第二攝影間」的小室密談。小室的門自然要密閉,門上還掛著一幅長長的完全用白絨線勾織成的門簾。它白得好像是幾分鐘前剛掛上去似的。白得讓人驚心動魄。然後就是幾位妙齡侍女,只化素妝,只穿素服,絕對地恬靜不苟言笑而又溫和淑文。只有一位侍女細聲細氣地用一口純熟的京白上前來招呼她,小姐,您照相?黃克瑩忙搖頭,連說不照不照。我隨便看看。爾後心就一直別別地亂跳。如果不是實在受不了自己那種暗自洶洶的心跳,她想她還是願意再在這店堂裡待一會兒的。 為什麼,居然也願意再待一會兒? 她在馬路對面發了一會兒愣,再回過頭來重看了一眼那「照相館」,便逃也似的匆匆離去。 早年,梅家弄裡有條梅家浜。梅家浜上有座三官塘橋。它們都曾是遠近聞名的場所。鬧猛(擁擠)。混亂。後來河浜被填平,三官塘橋也被拆掉,統統修了馬路。近年來這一帶又陸續修起不少二樓一底的新式弄堂房子和一樓一底帶天井的老式石庫門房子。當年作為梅家弄標誌的梅家大宅,早不如從前氣派,但畢竟保存了下來。其實梅家大宅還是梅家大宅,那一圈足有兩人高的黑牆籬笆還是有兩人高。大門外那口水井還是那麼清涼。井旁邊的那棵桃樹年年還在唱著「人面桃花異樣紅」。但今朝黃克瑩走進梅家弄,一過三官塘橋舊址,遠遠看見梅家大宅的黑牆籬笆,不知道為啥,就有一股說不出的酸辛湧湧地頂著她的心坎,總叫她一陣陣發慌。心虛。 其實她從來沒來過梅家弄。從來也沒有進過梅家大宅的門檻。 那一天,許家兩姐妹和經易門同時都約了她。兩輛黑殼子小汽車同時開到她家門口。都約她到梅家大宅來見面。當黃克瑩在那個「照相館」瞎消磨時間的時候,許家兩姐妹之一的許同蘭早已在大宅裡等著她了。許同蘭同樣心神不寧。 為什麼要把黃克瑩請到這個梅家大宅裡來說話? 說不清。 假如說去譚家花園不方便,也完全可以到東雅、大都會或九宮包個房間,或者到克萊門公寓去租間房子嘛。 包房間不好。太俗氣。租房間又太顯眼。 她喜歡平實一點,有個「家」的氣氛。 她要在一個「家」裡接待她。 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焦躁。幹熱。而又急切。 許家兩姐妹背著譚家人,在外頭開店辦廠,也是實出無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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