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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但小弟不肯。歷來瘦弱而又文弱的他,居然沖進房間,拿起剛磨過的剪刀,就往自己的喉嚨管上戳。而且真的戳了下去。如果不是兩個姐姐撲救及時,後果不堪設想。她兩哭著哀求父親放他。以後的日子裡,她兩曾無數次地後悔那一瞬間的軟弱。她們答應父親,她們會盡全力來呵護這個弱小的弟弟。以後的日子裡她們才知道,她兩當時居然敢作那樣的保證,也是非常的幼稚非常的無知非常的莽撞。

  只好放他走了。

  一年後,她兩到上海去找弟弟。因為一年來他只給家裡寫了兩封信。第一封信是剛到上海時寫的。最後一封信是四五個月前寫的。到上海才知道,他並沒有學唱戲。十六歲的他再開蒙學戲,顯然太晚。幾經周折,他終於被一個唱老生的女人收留,做了她貼身的跟包。這位三十歲的老生雖說是個女流之輩,但一旦卸了裝,你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上嘴唇上長著一層密密的茸須,是的確應了巾幗不讓鬚眉這一類俗了又俗、但又千真萬確的老話的。這位女老生待他很好。根本不需要什麼姐姐的照顧接濟。

  當同梅、同蘭兩姊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在南市一家只能容納三幾百人的小戲院子後臺第一次看到分別才一年的小弟時,她們驚呆了。他泰然地坐在一隻碩大的戲箱上。身邊一張道具桌上放著一把紫砂茶壺。他很油光很油光地梳著那種為六瀆鎮上的正經人最討厭的大背頭。一件滿地寶藍隱花緞長衫得體地撩起小半截下擺,放在蹺起的腿面上,就勢露出裡面穿著的那條白府綢紮腳管長褲和一雙黑漆皮滾過直貢呢面子圓口布鞋。手裡還拿著一把王星記扇莊做的大號水磨竹泥金扇面黑摺扇。兼護著身邊一把空椅子。

  空椅座裡放著一件當時上海灘上最時髦的海虎絨女大衣,一隻白色的綴珠銀片坤包和一個特製的紅漆皮機關鎖化妝箱。他下意識地無所事事地開闔著手中那把大號黑扇,視而不見地睜著一雙空空洞洞的眼睛。但只要有人一不留心可能碰到那把茶壺,他一定會即刻做出反應,相當緊張地伸出手去護牢茶壺。茶壺托在一個泥金漆繪木盤裡,外頭裹著一層薄薄的繡花絲棉套子。壺嘴裡塞著一隻小巧的玉墜。

  另有一根金鏈條把這個玉墜連在了壺蓋上。這是專門預備來給那位疼愛他的女老生飲場用的。自是非同小可。台前的戲迷票友,天天來這裡,當然是為了聽戲捧角。但有的人卻順便地還要看看伺候飲場的跟包。看跟包如何端著茶壺上場,如何走出幾步不緊不慢,如何遞上茶壺不近不遠,衣著打扮如何不媚不俗……跟包的一抬腿一轉身,同樣給這些戲迷票友以充分的聯想和新鮮的刺激。為此,他們也會給出一個滿堂彩碰頭好。因此,角兒和角兒之間,既在唱念做打上別苗頭,也常常在各自的跟包身上別苗頭。因此,有時也捨得在挑選、訓練、包裝自己的跟包上下一定的功夫,花相當的本錢。

  小弟和那位女老生的關係,好像跟其他跟包和角兒的關係還有點不太一樣。好像還更深了一層。

  那天,面對欣喜萬分、淚流滿面的兩位姐姐,他用一口嫺熟的京白,拿腔拿調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鬼魔子魘道,誰讓您二位上這兒來的?賣炭的跟著賣冰水的,有個好嗎?快請回吧。從今往後,甭再跟我費那精氣神兒了。

  許家姐妹從此以後絕對不進戲院。在旁人看來,那舞臺上一番五彩斑讕咿呀鏗鏘,真是既金碧輝煌又迴腸盪氣,聽著看著都是癡情癡意的沉湎和忘懷;而對於她兩卻無一不是對弟弟痛苦回憶的刺激。是側幕條內化妝間裡種種蒼白和難堪。而她兩當時面臨一道更艱難的關口是,怎麼把親眼目睹的這一切向父親(或祖父)報告。如果實話實說,那肯定會要了他老人家的命。父親(或祖父)回到六瀆以後,以他的勤勉和謙和少言而博得鄉里的尊敬。他起初只是在中學堂兼幾節課,(他只教自然常識和數學格致一類的課。

  其實他的長項在國文。但他拒絕教國文。在經歷了剛經歷的那些事件後,他覺得自己無論怎樣也無法再向幼小天真的孩子講授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絕不出來應仕,不肯「敬天而事鬼」。)對鎮上那些前朝或當朝隱退的達官貴人,他既不去得罪,但也絕不去巴結攀附。他要留下真誠的「自己」,只做一件事,把兒子教成人,教成一個有本事有膽識能成就而強過他自己的人。也許後來一切的悲劇正發生於此。他對待兒子的確太「中國化」了。他無時無刻不把兒子置於自己的視界之內。無時無刻不為兒子做著他認為必須做的一切。他省吃儉用:為了兒子。他早起晚睡:為了兒子。他欣喜:為了兒子。他憂慮:更是為了兒子。他一天可以對兒子說一百個「不」。你不能做這不能做那。而那時兒子也許還剛滿四歲或五歲。一天之內他又可以對兒子說一百個「應該」。你應該做這,應該做那。而這時兒子也許還不滿五歲。他分析兒子的每一個眼神。計較兒子的每一點變化。他住房並不寬裕,他卻特辟了一個單間給兒子做書房。為了兒子心不旁騖,他讓兩個女兒承擔了兒子應做也能做的一切雜務,包括他自己生活上的瑣事。他定期到無錫蘇州去為兒子購買新出的書籍。

  六瀆鎮長時間沒有自己的郵政局,都是由六七裡外縣城關鎮郵局代辦。那些大戶人家並不希望這兒通郵。他們間隔個三五天便派個僕人去城關取一趟郵件。如有什麼急件,城關郵局也會派人專送急遞。沒有郵局並不影響他們跟外界的聯絡,卻只會增加他們在這兒隱居的清趣。但對於一般居民來說,就不是這樣了。特別是對許家的這位男主人,他要為兒子訂閱外頭最新的報章雜誌。他還有眾多當年的同志朋友在跟他頻頻通信。等待這些郵件、反復看閱這些郵件,幾乎已成了他當時最後的唯一的生活期盼。但他總不能天天走六七裡(划船)到城關取郵件。因為郵車不準時,有時上午去了,一直等到下午才能取到手。如果郵車半途拋錨,還有可能空著手回來。想來想去,還是得給自己的鎮子爭一個郵局。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能在這裡「活得下去」,他不僅爭到了,而且還答應出山擔任這個一共只有兩個人員編制的「郵政局」局長的職務。

  兒子就是這樣,在父親(或祖父)強大的陰影下長大,在姐姐無微不至的愛護下長大。一直到上中學,他晚上還是跟兩個姐姐睡一床。如果沒有一個姐姐摟著他的後腰,他自己又不盤曲起腿擱在另一個姐姐的腿上,這一晚上他就無法安然入睡。他在父親需要他懂的那些領域裡,他懂得比誰都多。而在不讓他懂的那些方面,他又的的確確完全空白。他比誰都任性。他又比誰都柔弱。敏感。他比誰都自信,但在很多的瞬間,他又常常被一種無名的自卑困擾,特別是看著那些在他窗外來來去去可以自由自在大聲叫喊大聲吵鬧的同齡人。

  他們對於他都是些陌生的熟人。好像一顆銅彈噹啷噹啷地彈跳著從一塊玻璃板上溜過,是響亮的,卻留不下任何痕跡。他們總是在他窗外。一直到遭人突然唾棄前,他都認為所有的人都像他父親(或祖父)那樣有求於他,也像他姐姐們那樣摯愛著他。甚至到那個混蛋校長裝著為他面批習題,摟住他,一邊講解,一邊作各種貪婪的捏摸時,他還暗自以為是姐姐們平時跟他開玩笑所作的那種呵癢。只是為了尊重校長的面子,他才沒有笑出來沒有躲避。校長第一次氣喘吁吁地對他說,我老喜歡儂的,他還真的很受感動。

  後來,校長就上了他的床。做出各種急促的動作。他才有些害怕。但總怕傷了校長先生的面子,不敢推拒。以至於強暴發生,那傢伙像頭肥豬似的從他身上滾落,他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裡,無聲地抽泣時,腦子裡湧來的第一個對策,還是父親(或祖父)諄諄教導的:小弟啊,你無奈做了我們這種人家的兒子,這一生恐怕都得忍辱負重。只有忍得住,日後方能有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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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以後,小弟就很怕男的。很怕。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兩位姐姐在身邊,他就驚惶得不能入睡。即便睡著了也會突然抽搐著驚起。這些情況,父親都是知道的。他知道只要有兩位姐姐在,小弟就安心。也安全。老人家堅持認為,因為是他的兒子(或孫子),即便無奈去了上海,最終還是會有出息的。重病中的他,正等著她們給他帶回兒子(或孫子)的好消息,來證實自己始終如一的信念。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她兩向老人家如實稟報小弟的現狀,那不等於在催索他的老命?

  她們當然不能這樣做。她們當然要報喜不報憂。她兩甚至派一個回去,當面繪聲繪色「言好事」。為什麼不兩個一起回來?就因為要留一個在上海照顧學戲學得老忙老開心的小弟。儂曉得(口伐),教唱戲的那班老師,老看得起小弟的耶!他在他那些師兄弟師姐妹當中,老吃得開的耶!現在他一個月賺不少鈔票。還可以供我和阿姐吃住呐!老人家果然很高興,即刻間氣色便有好轉,忙說,那好。那好。你和你姐姐就留在上海,繼續照顧你們的弟弟。我這裡有章媽(她兩臨走前替老人雇的一個老媽子),你們盡可以放心。

  話,說說是容易的。但在上海真要解決兩個人的吃住問題,又談何容易。事到如今,她們已沒有退路。她們也不甘心「退」。她們尤其不能扔下小弟一個人在上海這樣的「陰陽界」上。她們要留在他身邊,即便他不允許她們靠近,她們也要遠遠地看著他。也許到哪一天,他就回心轉意了也說不定。她們堅信,小弟是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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