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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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我曾經設想乘一條不是帆船的大木船,圍繞中國俄國和印度這三個相鄰大國走一圈。我想穿生牛皮做的靴子。它一定會逐漸被苦澀的海水咬破。我想必將看到最偉大的陵墓和最廣闊的荒原。接觸到最聽話的人民和最富智慧的頭腦。回想那漫長的幾代人,都很難忘記由父親帶著到老虎灶後頭的那個「混堂」裡去洗澡的情景。那的確是個「混」堂。池子裡只要順進七八個脫光了身子的男人就能擠得屁股碰屁股。滾燙的池水上面飄浮著厚厚一層油膩。那放肆猥褻而往往又沉悶的談笑,使彌漫的水蒸汽裡充滿了嗡嗡的回聲。那池邊上光滑的木條。那被成千上百人用稀了的絲瓜筋。那第一次看到別人陰莖時的羞怯和絕對的不自在。還要泡得通體發紅。要一遍又一遍地搓出泥條。要到前邊去買五根籌子的乾淨熱水,一桶從頭上澆起。一桶只撓中段。髒水流下來,汩汩地彙聚到池子裡,提供給後來人浸泡。 這樣的澡堂當然不會有躺著爽汗歇息的地方。但洗完後你可以到樓上那個還是同一家老虎灶開的茶館店裡去坐一會兒。所謂的樓,樓梯是搖晃的。樓板是嘎嘎吱吱生響的。在樓上你可以看到樓後的煤堆和木屑刨花堆。所謂的「樓上」,只能放下兩張八仙桌。一壺太平毛尖只收你一隻角子。要想弄碗餛飩點點饑,只要伸出頭去喊一聲,餛飩馬上就送到。餛飩店就開在街對面。所謂的「街」,還沒有一根橫過來的晾衣裳竹竿寬。舒舒齊齊吃完餛飩。抹抹嘴唇皮上的油花。嘬嘬牙齒縫裡的蔥花。再點上支老刀牌或強盜牌香煙,徐徐吐兩隻煙圈出來。這時候,申曲大王邵賓蓀正好在櫃檯上那只老式五燈收音機裡開唱《碧落黃泉》。輕輕地拍著大腿晃著腦袋跟著一道唱。雖然明朝一早儂還要拉儂的老虎塌車趕到大中國水泥廠倉庫裡去出幾身臭汗。但今朝這樣一個下午儂不是活神仙,是啥?!! 100 黃克瑩那天匆匆趕到梅家弄,剛到吃中飯時間,估計許家兩姐妹不會到得這麼早,付了三輪車錢,就到正街上那爿新開的東洋照相館裡轉了轉。聽說開這爿照相館的是一個從溫州來的女大學生。這個溫州女大學生原先據說還是個「學運」積極分子。被開除過兩次。後來又被巡捕房捉去,吃過六個月官司。又被送到木堡港外那個「江蘇省第三女子監獄」接受「感化」。做過「具結」。也就是寫過保證書一類的東西,保證改過自新,下不為例。北平解放後,新政府把市屬最大一個拘留所建在「自新路」上。那一片地域原名又叫「半步橋」。這實在太有意思了。歷來的體會都是,人和鬼、地獄和天堂之間往往只差半步。而能不能跨過這關鍵的半步全看老弟老妹您肯不肯「自新」。 做人的道理就這麼簡單明瞭。但由此而引發的麻煩卻曆千百載從未平息。因為人世間的「自新」標準,太多,又太不一樣。不同的人固執著各自不同的自新標準,在種種利益驅動下相互較勁,於是就上演一齣又一出多少總有些重樣的歷史活劇。拿這個女大學生來說,具結完畢,回到上海,重返原學校是不可能的了。她也沒再去找原先的「同志」。在第三女子監獄所度過的那段生活,使她充分感覺到,要按「同志們」的標準去「更新」眼前這個世界,幾乎是不可能的。 (自己被捕、入獄、抬大糞桶、穿著灰色號衣跑步、被強行接受男獄警的體檢後深夜的痛哭、黎明時分的呆木……當經歷了這一切一切的天翻地覆以後,她原本以為這個世界會跟她一起「痛哭」。「掙扎」。但當她走出監獄大門時,發現一切依然如故。平靜如故。無聊的依然無聊。卑鄙的越加卑鄙。小樹甚至長出了新枝。生煎饅頭攤上的生意還是那樣的紅火。或冷漠。我這究竟是在幹什麼又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又在幹什麼?)但她不願回溫州。或者說她願意回溫州,但得去賺夠一筆路費。 萬一賺得順利,夠她在上海再租間房再進修個專業再買些化妝品高跟皮鞋晚禮服,再買一張大學畢業文憑,她也可以不回去。她說哪兒的青山不埋人?您說呢?於是她在這個照相館裡找了個「混飯混路費」的差使。當時的老闆是個拿德國護照的「白俄」。一個沉默寡言,又能吹得一口好長笛的老鰥夫。整日端著個鍍銀銅把茶杯,襯衫領子總是漿洗得筆挺筆挺的。進了照相館,她才知道這裡名義上是個照相館,實際上卻是個拉皮條介紹所。當然也照相。照完相,(或照之前就)上前搭話。女學生。白俄女僑民。剛到上海來幫傭的鄉下女孩。想時髦又時髦不起來的新做廠女工。還有一些滿腹心機的姨太太和渴望浪漫冒險的「千金小姐」。有的需要錢。有的需要安慰。都盼望這安慰發自一個有錢有身份的男子。還奢望他身心都乾淨。老傢伙做的事,便是從中「搭橋」。 留聲機裡輕輕地放送著「維瓦爾弟」。同時收取雙方的定金和回扣。這個溫州來的女大學生開始說,我只管照相,別的我不管。他點點頭答應了。後來她說你想找哪位女士打招呼,我可以幫你去跟她們打招呼,但具體條件我不談。他又點點頭答應了。兩個月過去了,在一次留聲機繼續放送「維瓦爾弟」的長笛協奏曲《夜》時,她說,我可以替你去跟她們談條件,但我不要你為此額外付給我的報酬。這次他略感意外,但仍沒作任何堅持、開導,還是頷首應諾。這一天晚上,老傢伙提早趕走了所有的顧客。熄滅了大玻璃櫥窗裡所有的彩燈。掏出一大串烯裡嘩拉響的鑰匙,小心翼翼地鎖上了金屬保險櫃。第一次邀請她到自己家去作客。現在已經不記得那幢房子到底是在山陰路上還是在祥德路上。 總之是一幢紅磚清水外牆已經有點發黑、有一圈水泥圍牆包圍、幾棵闊葉老樹稀疏、樓道裡充滿了洋蔥羊油和洋蠟氣味、窗外都裝著鑄花鐵柵欄的大雜樓。所謂大雜樓,是借用北京的「大雜院」一說。意指樓裡多戶人家共住。樓後大致都有一大片難得的開闊地。開闊地上晾著許多純白床單和雜色床罩。再往遠處是一家豎起幾根細高細高鐵皮煙囪管的鐵工廠。煤煙熏黑了許多的竹籬笆。一群群灰色的鳥雀盤旋在從市郊直插市區的高壓線上空。 老傢伙只住一間房,但實足是個很大的房間。門扇上鉚上了一整張鐵板。給人的感覺是,仿佛自己正在進入中央銀行的地下金庫。雙層玻璃窗外同樣裝置了鐵皮做的護窗板。房間裡極為整潔。鋪著白色挑紗桌布的小圓餐桌上,少不了要有一個銀飾的大茶炊。只不過,他的這個特別高大。精緻。橡木粗圓腿的雙人大床前鋪著一張熊皮。這和牆上四處掛著的桃木鏡框和鏡框裡那些發黃的家人照片和照片裡的溫馨遙遠,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照。有一個角落專門是堆放書和畫冊的。不算少的一大堆。全是些羊皮面燙金精裝的俄文原版印刷物。 她問,這些都是您從俄國帶來的?他默默地笑了笑,爾後轉過身反問,有這可能嗎?你不要忘記我們這些人都是逃離俄國的流亡者。流亡者能從祖國帶走的,只是命。她又問,那麼,這是您來中國後收集的?他點了點頭。「那您還是挺愛國的嘛。」她淡淡一笑,語意裡不免流露出一絲嘲諷。對於她的這種挖苦,他未給於絲毫反應。也許是覺得不值得作任何反應,或者是不想輕易跟人談論「愛國」這麼一個宏大的話題。這個話題對他來說,也許是過於的沉重和艱澀了。 「那這些照片呢?是您家裡人?」她背著雙手,調皮地問。老傢伙首先肯定這些都是他家人的照片。爾後聳聳肩告訴她,它們都是他當年帶出來的。除了一條命,從老家帶來的,就只有這些照片了。照片上自然有古老的木屋。有蒼涼的原野和仿佛泥濘的天空。有娜塔莎式的小女孩。有伊凡式的大男孩。有瑪露申卡式的大嬸。有阿曆山大·阿曆山德羅維奇式的大叔。有獵槍。有皮靴。還有一輛一九○六年美國造的派克汽車和遠處稠密高聳的白樺林和一條黑白毛相間的獵犬。黃黃地陳舊,仿佛上演契河夫劇本時拍下的劇照。那晚上,他跟她講了許多。一直講到西伯利亞的風暴和葉尼塞河河口的小木筏。一直講到那把高大精美的銅茶炊不再向他們發出好聽的嘶嘶聲。 然後,他低下頭去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那女學生(她姓楊)沒有做任何事來打破此刻出現的沉寂。她突然意識到,老傢伙今晚是有話要說才把她請到家裡來的。也許是一些自他逃離故國後,從未跟人說過的什麼話。但總不會是為他當前做下的「齷齪」,作什麼道德上的辯解吧? 「祖國!」 果不其然,老傢伙突然一轉話鋒,居然提及這個他向來怕提的字眼,眼眶也突然濕潤了,抬起頭直瞪瞪地看著她。 「祖國怎麼了?」她見他不往下解釋,便嘲諷道,「祖國慫恿你在我們上海幹這種髒事?」 一霎間,他臉上湧出的那許多痛苦和仇恨仿佛用石膏澆鑄出來的,完全凝固。但很快他那表情豐富的眼神裡卻又只剩下老人式的寬諒和自嘲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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