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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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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先生本名陳本桐。祖籍盛橋北十二裡蔣家樓。據方志記載,「當時有蔣姓者構樓五檻,因此得名。」蔣家樓那地方單有一條河浜通海,素以漁市聞名遐邇,雖地處要衝,但南西有葦塘阻隔,故歷來「烽燧鮮驚。民風樸野。商廛繁盛。」街市的規模至少不次於今日之盛橋。魚行分為鹹魚行和鮮魚行。陳家祖上做的是成魚生意。後來河浜漸漸淤塞,葦塘乾涸,海水倒灌,又造成大片良田嚴重鹼化。漁船進不來,商家魚行紛紛外遷。至今蔣家樓還留有一條老街,十有六七的宅居都空關著。粗大的柱子、厚實的門板、深深的前出廊簷和那條用卵石鋪砌的大街絕對寂靜。當然還有滿院子半人深的雜草。孩童們唱道:二月花開蒲公英。四月花開看麥娘。五月六月刺毛莨。九月十月一枝黃。

  陳家搶先把魚行開到上海十六鋪。這是陳本桐祖父手上的事。最興盛時,陳家在十六鋪同時開有茶館店素麵館和一家韭菜餅店,還有兩三個貨棧。拉老虎塌車的苦力,中午時分只需花幾個銅板,到陳家鋪子裡吃茶吃餅,就能換得兩個舒舒服服的飽嗝,再順便彎過去,到陳家魚行裡買半斤成帶魚用稻草繩一紮,掛在車把手上晃唧晃唧帶回去。全家人晚飯桌上的葷菜也有了。但到父親手上,貨棧生意被幾家大洋行軋住,日漸衰微。父親本可甩掉這明當明爭不過人家的包袱,專心去做洋人還顧不過來的「菜餅咸帶魚」生意。

  但他卻偏不。偏偏出讓了很有賺頭的那些吃食店,要跟人家在貨棧生意方面爭上一爭。居然買下一塊地皮,居然蓋起一幢三層樓的新式大通棧房。但盼望中的「中興」卻始終沒能如期到來。人不敷出的日子使陳家常年舉步維艱。但父親依然不肯向洋人出讓這塊地皮不肯允諾拆掉「大通」這座日見灰暗破舊的棧房。父親覺得,上海十六鋪這塊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兼有上海門戶之要義。一定要有中國人在此立足。否則,門戶不守,焉及其餘?一些親戚朋友便笑他,門戶不門戶,跟儂姓陳的有啥關係?儂這樣「急出胡拉」(死乞白賴)操這份心,作死啊!他只是笑笑,從不跟他們辯解,心裡藏著的一句話便是:不談嘍。怎麼能跟你們這種「河伯」談「大海」呢?還有一件事,父親也是死把著一點都不肯放鬆的,那就是兒子的學業。請最好的家庭教師(比如英文就是請一個英國老小姐教的)。

  進最好的私立中學。然後便是大學。從不讓陳本桐過問家裡的日用生計,從不在陳本桐面前叨嘮家境安危。只為不讓他分心。家裡再困難,也絕對保證陳本桐在大學裡的一切費用。老頭(其實那時他還不能算老,也就四十一二歲吧。)只有一點愛好,就是喜歡翻看兒子從大學帶回的講義,喜歡跟兒子大學裡的同學「聚談」。有幾次還讓陳本桐把大學裡開「國民課」的那位講師請到家裡聊了好長時間,讓不慣張揚、天性又比較內向的兒子面子上很覺得有點過不去。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是任何人、連老頭自己也始料不及的:一位一直跟陳本桐要好的外地女同學,在多次接觸後,居然看中了「老頭」的倔強和剛硬,連連發信,表示要「終生伺候先生」(那時陳本桐的母親已去世一年多了),並委婉地中斷了和陳本桐的戀情關係。這叫陳本桐如墜冰窟,又無法理喻。也讓「老頭」極為尷尬,又無法向兒子剖自。

  老頭親自找那個女同學作了一次長談,明確表示這是絕不可能的事。那女同學卻說,如不能「終生伺候先生」,也不可能再和陳本桐恢復以往那種關係。她感慨地「責問」父親,你給了你兒子那麼多的東西,為什麼偏偏不把你身上那種男人氣,遺傳給陳本桐一點?接著,她愧澀地使用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來表示自己此刻的心境。陳本桐的父親詫異地說,你經歷什麼啦?你我之間沒發生任何事情啊。女孩子說,在您是沒有。在我卻的的確確不可能再回頭了。陳本桐遭此打擊,幾乎連學業都難以為繼。勉強堅持到期末畢業,立即和現在這個湖南籍女同學結婚,以此來報復那個背信棄義的女孩,並不顧父親如何地勸說懇求解釋威脅,放棄了上海的一切,回到老家盛橋鎮上開了這麼一個牙科門診所。

  陳本桐原先沒打算在盛橋長做下去。即使他願意,那位多病的同窗妻子也不會願意。他只是想讓自己暫且「躲避」一陣。並用自己的出走、遠去,來懲戒那些曾經愛過他、對他寄託過厚望、現在又傷害了他的人,也算是他對他們的一種「示威」。在小鎮上積累臨床經驗的同時,他還要把兩篇已經寫開了頭的長篇論文繼續寫完它。時機合適了,他還要回上海讀碩士博士,在上海開門診辦醫院……他想像小鎮生活的沉悶貧乏幽靜自閉。離開上海時,他實實足足托運了兩大箱生活日常用品。每只木板箱子都有他大半個人高。但事實卻並非如他想像的那麼「可怕」。適應了最初一段沒有電燈的拘謹,適應了晚上打燈籠出門的幽暗,習慣了每天要裝卸排門板、傍晚時分又要哈著氣嘎吱嘎吱去擦煤油燈罩的煩瑣,漸漸體會出許多人常說的那種「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好處」。

  盛橋鎮真正掛牌牙科診所只有兩三家。而真正由手裡拿著醫科大學口腔專業文憑的人當主治、並像模像樣地配有一整套上海大醫院牙科診室所用的那種診治設備的,不僅在盛橋,就是在整個通海地區,恐怕也只有他一家。所以,鎮上真正有身份的人、以至於通海城裡一些有名望的人,都到他這裡來看牙。或者派車子把他接到家去出診。「我這口牙,是盛橋的上海醫生陳本桐做的。」這句話在當地所擁有的炫耀性,幾乎等同於「我這件女式大衣是到上海朋街買來的」、「我這瓶香水是德國4711牌的」、「我這雙皮鞋的皮用的是美最時洋行的。底是『花旗方張』的。鞋揎用的是瑞典進口的鋼板彈簧揎。連上鞋的麻線都是用的英國手牌……」於是乎,很快就有人來請他去做盛橋鎮塘南街國民小學名譽校董、北市梢國民聯儲會名譽副會長、福音堂名譽執事、文昌宮修繕委員會名譽委員、通海市園藝菜蔬研學會名譽理事和木堡港船員公會的健康督導……

  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外應酬。有時下午三點鐘,來接他的車子就等在診所門口了。忙。沒日沒夜地忙。開始時,他煩惱。失去了看書的時間整理臨床筆記的時間和妻子討論疑難病例的時間抱著他喜歡的那匹花貓緩步在海堤上散步的時間甚至失去了偶爾親自動手用不銹鋼煎鍋做一兩次法式豬排的樂趣。但他又不敢拒絕這些盛情。畢竟是在人家的地面上做生活。況且……況且這也給他賺來了一心只臨床、埋頭寫論文所無法賺得的另一種樂趣。後來他這麼自嘲道,忙是忙了,起碼我的頭不痛了。剛到盛橋時,白天開業門診晚上整理筆記和論文提綱,沒多久,他突然偏頭痛,而且痛得厲害。現在好了。只增加了一個新的習慣,不論見了誰他都要苦笑笑,都要發兩句牢騷,還是儂好呀。看看我。看看我……唉……完完全全是在浪費生命……浪費!浪費!!但到後來,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變了,雖然還在苦笑、牢騷,但只要有一天沒有請柬沒有來訪沒有「打圍爐聚會」沒有「嘉賓滿座」沒有「歡迎指教」,他就會惶惶不安。他就會到處打聽。

  是什麼地方哪一點上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只要有客人來,他第一句話總是先問:儂有啥新消息(口伐)?他最感興趣的往往是另一些會長另一些理事另一些委員另一位督導在背後說了他一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凡是能向他提供這些消息的,他便視之為心腹、同仁。千方百計也要在他任職的那許多個委員會董事會研學會中安排進這些「同仁」。他總是在提心吊膽。總覺得別人在暗算自己。也是因為這一點,後來才有了對黃克瑩的「懷疑」,會在她臨走前對她突然施行了那一番「徹查」。

  雖然他的上海話已說得不那麼流利,已帶上了許多的本地口音,但他還經常想到上海。想到十六鋪。想到綿延幾十裡的黃浦江兩岸連成星河一般或密或稀、或高或低的燈火。想到弄堂口小煙紙店裡那個胖阿姨。想到胖阿姨夏天穿的汗衫幾乎每一件都是先壞胸前那一塊,總是先要在兩個奶奶頭的地方打上兩大塊特別顯眼的補丁……跟鎮上那些「二百五」們說話時,他依然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我伲聖約翰的格致堂怎樣怎樣……理科實驗室又怎樣怎樣……」(其實他並不是從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他是真心地懷念。他依然有決心要「打」回上海去。比如連續發表幾篇震動上海學術界的論文、比如向母校捐一大筆獎學基金或者在治療牙齦膿腫方面徹底推翻母校那些教授們的舊觀點而由母校教務委員會出面重新請他回校任教……等等等等。

  是的,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上海。同時又一刻也沒有忘記今天晚上六點三十分必須準時趕到鎮公所,以嘉賓的身分出席本鎮雞鴨聯營公會成立以來首次召開的成果檢討大會。一定不要忘記穿那套黑嗶嘰中山裝。

  等等等等。

  再說到黃克瑩。他之所以會那麼喜歡黃克瑩,毋庸置疑,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來自上海。當然還得加上一些黃克瑩個人的因素。比如她看人時那種認真執著的眼神。是的,執著。讓人非常要命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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