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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她的心猛地在胸口裡膨脹起來。

  「嫁給我。」他又咕噥著向前挪動半步,同時小心翼翼地從小布包裡撿出那枚金戒指。她掙了一下,也退了一下。最後,金戒指明晃晃黃燦燦地放在了她手心裡。她已經無處可退。半個身子驟然倒在了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然後他站了起來,啟動那雙碩大無比的手,開始解他那根既寬又長的軍用皮帶。她確實是痙攣了一陣。她沒想到過要嫁給他的。沒有。雖然她還是有點看上他本有的強壯和厚實。還有那種總讓她心驚肉跳而又能引出她無名興奮的粗野。但畢竟他是個北方侉子。她怎麼可能想到要去跟一個北方佬過一輩子呢?他把褲子脫了之後,就坐在了她身旁,只是低聲地對她說:「你也脫了吧。」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哦,沒人教過她此時此刻應該怎麼回答。可以怎麼回答。

  「要我幫你脫嗎?」

  「不!」

  她記得她當時是驚叫過那麼一聲的。她記得自己的臉色是蒼白的。後來他強行脫去了她的外衣,把她抱下床,抱進放馬桶的那個角落裡。那裡同樣掛著一塊布帷簾,圍出了一小塊只供她和姑媽解手淨身的地方。

  「剩下的,你自己在這兒脫。我不看。」

  說完,他光著下身,很雄武地走開了。一開始,她雙手抱住自己半裸的上身,並沒有脫,只是怕冷似的很顫了那麼一陣子。她覺得姑媽無論怎樣也應該聽到了一板之隔的上方所發出的這些騷動。姑媽會來喝斥這位「丘八爺」的。姑媽是南市青龍慈善會的人。青龍會屬蘇北幫。三山六水一支香。手掐八卦好心腸。刨花水梳頭滑脫絲光。鹹魚燉燉豆腐湯。她走路低著頭。說話讓著人。到攤頭上買十塊油氽臭豆腐幹,也從來不肯多舀人家一小勺子辣夥漿。她平常最看不慣那種黑吃黑的事。總是關照克瑩,你到上海辰光不長,自家心裡一定要拿得牢主張。俗話講得好,鬼再厲害,也怕人一口正氣。可是今天她為什麼不起來喝斥?他上樓時,走得樓梯板咚咚響。我現在在馬桶間裡怕得索索抖。

  所有這一切,她明明都聽見了,為什麼還要把頭悶在被窩洞裡,一聲不響?就算儂一個單身女人,幾十年來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只發生在男女之間的尷尬事,不好意思當面開銷他,儂也可以在下面房間裡咳嗽,拍檯子,摜東西,嚇嚇他嘛。為啥還那麼沉得住氣,為啥還按兵不動、見死不救?!忽然間,聰明的她想到,姑媽是故意的,故意放他一碼來欺侮我。她不希望我住她的閣樓。她希望有人早早地帶了我走。說不定……說不定今朝這件事,還是他們兩個事先在哪個茶館店小酒館裡商量安排好的。那只金戒指還是她陪他去買的。

  哦……她忽然覺得,如果連自己的姑媽都嫌棄自己,為什麼不可以跟他走?好賴他肩膀上還扛著一條杠杠兩顆星。每個月總有幾十塊光洋進賬。

  於是,脫。

  第二天,他又開了輛軍車來。今朝是來接她走的。不過今朝他沒有上樓,篤篤定定坐在駕駛室裡等著。她在閣樓上收拾行李。姑媽在扶梯口轉來轉去轉了好大一會兒,轉到最後,覺得還是應該去教訓教訓她,便慢慢吞吞爬到閣樓上,低聲斥責道:「那個當兵的赤佬只拿出一隻不到三錢重的金戒指,叫儂脫褲子,儂就真的脫了?我以為儂肯定要強過他頭。結果……結果……儂呀儂這個女小囡,真是嘸輕頭(沒骨氣)。」

  她沒反駁。

  還值得反駁嗎?

  好在,北方人有北方人的實在。事後,那個上尉軍需真的娶了她。

  結婚後,他幫她做了三件旗袍。買了三雙高跟皮鞋。燙了三次頭髮。鄭洞國奉命開拔去東北。他當然要跟著走。家眷理該也應一道走。五百輛十輪卡轟轟響。十六鋪碼頭擠滿直駛塘沽港的軍船。北火車站臨時實行軍管。招商局和民生輪船公司的船也全部被包租。蘭心大戲院日夜加演勞軍場。「大光明」「美琪」「百樂門」天天鞭炮響。進進出出國際飯店二十四層樓的全部是馬褲呢筆挺的校官和金光閃閃的將軍。最忙的當然還要算淞滬警備司令部機要室作戰室和專管軍運的那些部門首腦。

  她在他開拔的前一天突然失蹤。對此,他早有預感。但事到臨頭,還是極其想不通。三件旗袍三雙高跟皮鞋,用三根大條子頂下來的三間老式弄堂房子,這一切都不算個啥。他只是捨不得她本人,捨不得關起門來以後,會像一條滑唧唧的小白魚似地那樣扭動的她。永遠像新娘子那樣的羞澀和呻吟。當然,最舍不下的還是,她還沒有替他生個一男半女。一點都沒給他留下什麼,就突然不見了,霎那間這個「家」就全完了,就什麼也沒什麼了。媽媽的,你這個上海女人也不能這麼欺侮我這個北方佬嘛!

  但他沒有去找。他知道,偌大個上海要藏起個把人來,就是出動全上海的巡捕包打聽,也別想找得到。況且他連調動一個排的人的權力都沒有。他明知她不會再躲到姑媽家去的。但還是在一個多霧的早晨,派了兩個勤務兵,悄悄地去把她姑媽家兜底砸了一個過。抄走兩隻黃銅湯婆子,一對百子戲蓮高白瓷撣瓶,三本半正莊書局出的《七俠五義》,兩對樂源昌銅錫店賣的蠟燭台,四斤半桂圓肉。一塊英國板絲呢褲子料。

  而且還從這位獨身至今的老姑媽睡的老式雙人棕棚床底下抄出滿滿一鐵箱子專談房中術的古今書籍,計有《玉房秘訣》、《素女經》、《玄女經》、《陰陽合》各一本,《天下至道談》半套。等等等等。後來仔細再翻翻,大多數尚屬一般性醫書,如《墨娥小錄》、《千金要方》、《溫病條辨》、《國藥匯通》等等。甚至還收著一本民國十五年出的《育兒大全》。這,他就大不明白了,正經連男人都不想嫁的人,偷偷地看什麼《育兒大全》呀!操,這些雞巴老娘兒們真他媽的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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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克瑩後來又嫁給了葛家老大葛少臨。老二叫葛少清。老三叫葛少曉。還有兩個女兒叫亦嫦亦娥。「臨清曉」,這三個字出自《紅樓夢》。都說少不看紅樓。老不看三國。葛家的老頭子十五歲時就看過《紅樓夢》。不到十八歲就在百老匯路上一家專做進出口生意的公司賬房間裡做練習生。雖說只是練習生,因為聰明能幹,一旦機會到來,老闆就讓他正式管賬。有一次老闆要試試他,就偷偷地從賬房間裡拿走了一百塊現洋。一百塊,在現在人看來,不算啥。可在當時,一間中等大小的新式弄堂房子,每月的房租只有六元四角七分八厘。懷揣一塊光洋,就可以帶上一個朋友,隨便走進哪一家館子店,適適意意吃上一桌四菜一湯或五菜一湯的和菜,還包括酒水。

  五十年代五元錢就可以在北京吃一頓「全聚德」。七十年代花八十元買一張火車臥鋪票,就能從上海一直睡到最遙遠的烏魯木齊。所以這整整一百元的缺口,當時真差一點把他嚇昏過去。講,不敢。賠,又不捨得,也賠不起。只好憑做賬的本事,暗底裡一點一點把它軋平。到年底,這一百塊缺口,果然被他「妙手回春」,做得一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出。老闆驚呆了。老闆害怕了。只有十七八歲,居然就有這麼大的本事。再過幾年,本事更大了,經驗更豐富了,心真的野起來,想從公司裡「密」一點鈔票,誰還防得住?查得出?老闆不敢再用他了。客客氣氣請他吃了一頓飯,在一隻白信封裡裝了兩個月的薪金,就把他給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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