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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從此給他的教訓:做人不能太有本事。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不是顯得儂比人家有本事,而是讓所有的人感到儂可靠。讓別人覺得儂可靠,最重要。於是開始把所有的心計都用在擺平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上。也就是說,千方百計去讓別人感到儂「可靠」。於是他下定決心,即使手指頭被軋在門縫裡了,也絕對不叫一聲痛。既不要叫痛,也不要相信有誰會來幫你撫撫痛。當然也不要忘記自己曾遭受過的每一點痛楚。叫喊是無能;忘記,也是無能。不能靠自己的努力去撫平傷痛並得到別人的信用,更是無能的無能。加倍的無能。於是咬緊牙關。於是只指望自己。於是憑著這點硬功夫,四十歲那年,他終於攢夠了鈔票,在靜安寺附近,一個叫同鐘裡的弄堂裡,為一家老小頂下了一幢新式里弄房子。而且還用上了抽水馬桶。

  葛少臨有肺病,結婚最晚。他跟黃克瑩結婚時,老二和老三的老婆都已經生過小人了。全部住在這幢房子裡。老三夫妻兩帶他們的三個小囡,住二樓大房間。老二夫妻兩帶他們那三個小囡,住三樓小房間。老夫妻兩住亭子間。黃克瑩進門前,老大在樓下客堂間裡搭鋪。後來就跟老夫妻兩對換了一下。黃克瑩和老大住亭子間。老夫妻住樓下客堂間。客堂間裡又用一扇屏風隔成兩小間。屏風裡廂是老夫妻住的地方。屏風外頭擺一張八仙桌,依然是全家吃飯的地方。白天屏風收起來。到夜裡再支。當時大女兒已經出嫁。小女兒晚上就跟老兩口睡。大女兒出嫁時,小女兒偷偷地從阿姐的陪嫁裡剪下一粒鈕扣一小塊布。藏著。以便將來自己出嫁時拿出來做證據,要二老按同等規格為她陪嫁。老二經常跟老三尋吼勢(找岔兒)。因為弟弟住的房間比他大。心裡挖煞(難受)。覺得老的偏心。實際上,老頭子根本不管這些事。偏心的是老阿太。老三聽話,娶了她娘家侄女。當然要給大房間。後來,阿太對這位侄女,甚至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好。

  道理很簡單。侄女現在是為葛家生小人,生下的小人姓葛。而女兒是為外姓人生小人。生的小人不姓葛。其實她自己也不姓葛。但幾十年來一張嘴總是這種口氣:「阿拉葛家人怎麼怎麼……」女兒回娘家來,老娘連擦桌子布也要藏起來,怕她往婆家帶;而那位侄女吃飽了早飯去文具店上班,老娘還要拚命追到弄堂口,偷偷地塞一隻雙釀團給她當小點心。這位侄女喜歡吃糯食,講起話來也是糯答答嗲悠悠的。每天早上幫老阿太梳頭。梳得光溜溜滑答答。老阿太精神好,每天夜裡在佛龕面前念經,要念到深更半夜。

  這位侄女兼三媳婦就陪她到深更半夜。前年冬天,三媳婦大老遠地到公館路的「西萬興」糕團店買回來兩塊豬油白糖桂花年糕,放在餅乾聽裡,夜裡蒸一蒸,給老阿太當夜點心。老阿太心裡老開心的,吃的時候咽得太匆忙,一團糕梗煞在喉嚨管裡,一口氣沒能回得上來,又掉了一跤,當場噎死在樓梯板上。

  偏心眼的老阿太噎死以後,有氣一直不敢聲張的老二就聯合了有病的老大和出嫁在外的那個阿姐,向老三夫妻兩發難。一口咬定,是那位「侄女」為了黑吃老阿大多年積蓄下來的那點私房錢,故意要「噎死」老人的。(傳說老阿太還藏有一隻碧璽蓮花,傳說是慈禧大後的隨葬品。重三十八兩七錢。前清那時候,一兩碧璽值到兩萬多元。民國以後這東西逐漸地不那麼值錢了,一天大跌價。但跌到今朝,一兩也要值到三四百元。扣掉中間人或拍賣行必須要拿走的那份回扣,假如真有這麼一朵「蓮花」在,拿出去變換成錢,也足夠再買這樣一幢弄堂房子了。)

  全家人圍牢老三夫妻,要他兩交出這朵碧璽蓮花。交得出,大家就還在一道太太平平過日子。不交出,對不起,這場財產方面的骨肉官司就隨便怎麼樣也逃不脫了。到了法院,就不光要講講碧璽問題,還要講講老阿太是怎麼死的問題了。論財產的「骨肉官司」可能就要變成論刑事的「人命官司」了。

  都在氣象局裡做資料員的老三夫妻,在這爿屋頭頂下過日子,多年來靠的就是老阿太的呵護。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心慌意亂只知道大哭大叫,把自己房間裡所有的箱子櫃於都搬出來,把所有的抽屜都開開來,讓這幾位哥哥姐姐阿嫂姐夫搜查;又撲到癱在床上的老阿爹跟前,求老阿爹轉過身來說一句公道話。別人不清楚。只有他清楚:老娘這一輩子到底有沒有藏著那麼值錢的一隻古董。只有他出來講一句話,才最有份量。

  但老頭子就是不作聲。他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說。

  最後,老三被逼得沒辦法了,連哭帶喊叫了一聲:「我走。我給你們騰地方。你們要的不就是我夫妻兩住的這間房子嗎?給你們。統統給你們。」老三明白,啥「碧奎蓮花」,啥「骨肉官司」「人命官司」,統統都是假的,要他夫妻兩讓出三樓這間大房間,才是真的。

  老三一家搬走了。

  老二夫妻兩搬進了這間敞亮的大房間。在老三故意留下來的一大堆垃圾貨裡,他發現了一大包老鼠藥。蟑螂藥。

  黃克瑩問自己的男人:「儂是老大,又有病,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講,這間大房間都應該讓給我們這一房住才合情理。」

  少臨說:「算了算了。太平點。」

  黃克瑩又說:「我們不住,也應該讓給阿爸住。」

  少臨瞪大了眼睛,罵道:「讓給誰住;關儂啥事體?儂給我放靈清點!」

  黃克瑩只好躲到陽臺上去咬牙齒。她不想再逼自己的男人。少臨這一向疾裡一直帶著血絲。她知道他已經吵不動了。同時她也知道,就是沒有病,少臨也不會跟老二去爭房子的。他住慣了眼前這間亭子間。求個太平。保住自己。他在一家琴行裡做調琴師。技術不算最好。調一架琴,可拿七元到八元。但現在請他去調琴的人家越來越少了。他還要吃藥治病。還要積一筆鈔票,把女兒送到維也納去學鋼琴。這次他之所以硬下心腸幫老二去轟老三,並不是他自己想住大房間。住什麼樣的房間對他來說早已經無所謂了。

  只因為老二對他許過這樣的願,只要儂幫我這個忙,我幫儂從藥房裡拿藥。不要儂鈔票。老二在滬西一家藥房裡做調劑師。這種瑞士新藥,專治肺癆。無論是正貨還是水貨,價錢都相當貴。而且需要長期服用。假如自費吃下去,送女兒去維也納的夢就可能永遠只能是個不醒的夢了。現在他只有靠在老二身上。他太想在不花自己鈔票的情況下治好這已經糾纏自己十幾年的病。太想把女兒送到維也納去。真的。雖然他覺得非常對不起老三夫妻兩,但也只能如此了。(有時他這樣想想,又覺得心安理得了:儂老三住大房間的辰光,也沒有為我這個有病的大哥想一想嘛!為啥要我現在來可憐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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