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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黃克瑩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跟他走了。

  這頓飯自然吃得相當沉悶。完全是「譚宗三式」的。也就是說,當他不高興的時候,根本不顧你受得了受不了,他會連續一兩個小時。甚至一兩天不理睬你,只管悶頭吃他盤子裡的烤乳鴿和奶油燴鮭魚,或看他的閒書,聽他的評彈。但又不讓你走。黃克瑩幾次提出,找一個只有他兩在的地方,讓她對自己以往的那些事作一點簡單而又必要的解釋,他沒答應,都用同一句話回絕了她。他說,儂剛剛已經講過了。講過了就算了。我不在乎儂過去怎麼樣。

  「儂真的不在乎?」黃克瑩反問,竭力把話說得平和,還故意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以沖淡讓他搞得如此緊張的現場氣氛。

  「儂這個人哪能嘎(怎麼那麼)煩啦?」他卻一下把眼睛瞪得很大。

  這時候,黃克瑩真想扔下刀叉,轉身就走。一切跡象都表明,他不是不在乎,而是很在乎。很在乎,卻又不想聽她作一點點解釋。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一把必須隨心所欲、一旦用得不順手就可以隨便一扔的裁紙刀?或吸墨紙?領帶夾?皮鞋刷子?哦,譚宗三,當你那樣激忿地跟我談論自己對經易門的厭惡的時候,你真的一點都沒想到在你自己身上同樣深藏著一個「經易門」嗎?這件事如果發生在他兩剛開始交往的初期,黃克瑩肯定起身就走了。但現在……現在她渾身的血往上湧了又湧,湧了又湧,卻最後還是忍住,直覺和這些年的全部經驗都告訴她,簡單地一走了之,痛快是痛快,但並非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他畢竟是「譚宗三」,不是「經易門」。

  他那讓人難以忍受的任性(有時是軟弱,絕對的軟弱)裡面,的的確確還躁動著(共生著)一種在黃克瑩看來是極難得的「大孩子氣」。一種在許多三十歲以上的男人身上很難再找得到的「大孩子氣」。沒有了這種「大孩子氣」,自然也就會少做許多的蠢事,可笑事,但因此也就少了許多的「義無反顧」和「執著進取」。而這些年,她已經和太多的男式的「老到」「老辣」「老滑」……交往過了。結論是唯一的:再不能和這種毫無一點「大孩子氣」的男人交往了。太累,也太乏味。這種男人和女人相處的方式太簡單,要麼他跪倒在你面前,要麼你跪倒在他面前。在「女人」這個詞裡,他們看中的只是前邊那個「女」字,而絕非後邊那個「人」字。

  黃克瑩要求別把那原本就有的「人」,從「女」的身體裡取消。

  而現在,讓她同樣感到驚栗的是,這個一向被自己認為是擁有「大孩於氣」的譚宗三,似乎也毫不例外地忽視著她的這個基本願望,都不肯聽她作一次必要的傾訴,解釋。他同樣是那麼的「專橫」。既在「專橫」面前表現著同樣的「軟弱」,又同樣在使用「專橫」去對待比自己更「軟弱」的人。他似乎根本不懂,女人做人的基本願望之一,就是渴望傾訴。也渴望傾聽到傾訴。

  在他面前,她感到自己同樣被忽視了「抹殺」了。她忽然感到無話可說。忽然覺出自己實實在在付出太多。跌跌撞撞到如今,還懵裡懵懂地保持著那麼多期望。她真為自己悲哀。她忽然驚悟,是不是歸根結底因為自己身上的「大孩子氣」太多,才造成了這一切?是不是自己也應像那些人那樣採取「跪」的方式,就好過得多。不是讓我來向你下跪,就是千方百計讓你來向我下跪。也許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麼簡單明瞭而又實惠?

  就這樣走去?

  她一驚。晶亮冰涼的果品叉「噹啷」一聲從她手裡掉了下來。

  95

  還是讓我從頭說起。

  96

  黃克瑩嫁的第一個男人,是鄭洞國部隊裡的上尉軍需。那時候,她在泥城橋再往北的一家豆製品作坊裡做生活。上尉軍需經常親自開一輛小軍用卡到弄堂裡來車熱氣騰騰的豆腐乾百頁結。有時候豆腐乾還沒有做好,他就搬一張板凳坐在作坊大門口,不吃香煙不吃茶,只是捧一碗滾燙的豆腐花,一小口一小口稀哩哩稀哩哩地啜,啜得極其耐心,並極其耐心地看著;看她在一隻只大缸旁邊彎腰曲背地忙。作坊水門汀地上都是水。她們赤腳穿木拖板。他說他喜歡聽這種由她們肥厚的腳板底下發出來的啪噠啪噠聲。特別喜歡看她穿木拖板啪啪啪啦走路的樣子。他說她走得特別好看,輕巧快當,腰一扭一扭的,總讓他想起老家小鎮上照相館裡那位永遠也接近不了的老闆娘。

  有一次他帶給她一雙從老家寄來的繡花鞋墊。叫她笑彎了腰。他面孔紅紅。後來他帶給她半磅絨線。說是專門到法大馬路興聖街上那家最有名的「金源茂京廣雜貨店」裡買來的。她又笑煞,說,儂要麼不要送,要送,索性送個夠。半磅絨線夠我做啥用的?後來他帶她到宋和記去吃牛肉麵。也是開了軍車去的。臉紅許久,才在檯子底下悄悄把手放到了她腿面上,突然間用力捏她一大把。捏牢還不鬆手。她還不敢叫出聲音來,只是懂懂地倒吸一大口冷氣,爾後把牙齒咬得鐵緊。到晚上褪下褲子一看,一大塊烏青塊像一塊黑色的胎記一朵紫花。後來這樣的烏青塊就越來越多。但她還是跟他一道出去。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還要跟他出去。

  有軍車坐,並不能算一個硬檔理由。因為開車來拉豆腐乾的上尉軍需醃臘店小開大飯店的採買,絡繹不絕。也許是因為只有他敢如此放肆。那一向她真的很希望有人對她這樣放肆一下。她實在煩透了在無窮無盡的水缸旁邊沒完沒了地彎腰曲背。既然腿已經被他捏過,總不好意思再跟別人一道出去吃牛肉麵。反正牛肉麵的味道總歸是一樣的。再說每每捏過以後,他總還會輕輕地替她揉上一會兒。無論是捏,還是揉,都能帶給她在那無窮無盡的水缸邊所絕對得不到的激動和心慌。要知道當時的她畢竟只有十六七歲。

  有一天的下半天,天上正落著點小雪。遠房姑媽還在睡中覺。夜裡麻將搓得太晚了。那只肥白的老貓盤起了身體,也在鳥籠下頭打瞌(目充)。她沒睡,正獨自在閣樓上津津有味地複習昨天晚上陪姑媽搓的幾圈麻將中悟到的一點門道。他來了。沒有開軍車。也沒有穿軍服。穿了件老怪的中式棉襖。一雙小方頭皮鞋。等她聽到腳步聲,他人已經到了閣樓扶梯下了。過去,她從來不讓他上她的閣樓。她借住在姑媽這兒。

  姑媽攏共就這麼一間帶閣樓的前樓房間。閣樓上隨便有點什麼樣的動靜,姑媽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讓他上閣樓,布簾一拉,他肯定不老實。不讓他拉布簾,又肯定辦不到。至今還是獨身的姑媽心氣老高,從來不跟男人七搭八搭。她不想讓姑媽覺得她不正經。她還想在這兒住下去。可那天還沒有等她趿上鞋皮,他已經爬上閣樓來了。她有點緊張。他也有點緊張。後來他就掏出一隻小巧的粉紅色的絨布袋放在她面前。她的心頓時怦怦地亂跳起來。她認得這樣的小布包。她在曹家渡那種兼賣金首飾的小店裡看到過。他們都是用它存放金戒指的。她不知道他今天要給她一枚金戒指。她早就想要一枚金戒指。但她沒有向他提出過。

  只是有一次路過一家小店,她指著櫥窗裡的陳列品,對他講過,有一枚盤絲金的戒指,「樣子老嶄(好)的」。他指著那個小布包,慌慌地說,盤絲金的。她慌慌地說,是(口伐)?他慌慌地說,儂戴戴試試看。她慌慌地說,不用試。我曉得老嶄的。後來就不說話。後來他就去拉布簾。吊布簾的那些個鋼圈圈在那根細長的鐵棍子上快速滑動。她覺得它們當時發出的沙啦沙啦聲,足以吵醒前後左右全部鄰居,更不用說平常相當警醒而又長期被失眠症困擾的姑媽了。但一直到布簾全部拉上,姑媽卻還是悶頭鑽在被窩洞裡不作任何反應。

  「嫁給我。」他說。同時一把抓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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