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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儂沒有推門、沒有偷看,儂怎麼會曉得陳實也在我房間裡?甚至曉得他坐在那把藤木靠背椅裡、離門只有兩步遠?這把椅子一直放在我那把圈椅的後頭。是剛剛陳實來了後,才把它移出來坐的。儂剛剛要沒有親眼看見,絕對不可能把它現在的位置講得那麼準確!儂還要賴什麼賴?!」

  「……」大然一下呆住了。「我……偷看了?」

  「大然……」

  「我真的偷看了?」張大然的臉色忽然變得十分難看,不等譚宗三再說什麼,佝僂下身子,便像一縷被風吹散的煙靄似的,匆匆離去。下班後,他在車庫門前等著譚宗三。「儂能稍稍晚回去一息息嗎?」他請求道。「我真的不曉得自己為啥要這樣做……大概是順便走過……順便推了一下門……」他還在解釋。神情卻是十分真誠。

  「儂不是順便。也不是頭一趟。」

  「我真的……真的……」他再次疑惑地抬起頭看著譚宗三,臉切切實實地漲得黑紫,猶如染布剩下的一盆下腳水。「我為啥要這樣做?我也曾經是一爿不大不小家具店的老闆。我有必要這樣做(口伐)?我怎麼會變成實杠(這麼一副)樣子的?我過去從來不這樣的!」他顯得異常地沮喪。

  看樣子,他的確是下意識地做了這動作。當場似乎並不清醒。第二天他便請假帶著那位房東太太的寶貝女兒一起到無錫去休息了幾天;回來後,把他的寫字間從二樓,搬到了三樓,遠遠地離開了陳實和周存伯,也和譚宗三的大寫字間離得更遠了一些。

  陳實對這件事的態度,似乎要坦然得多。他說他知道自己有這種「毛病」。他擔心別人比他更接近譚宗三。「你們都是我的老同學。都是我誠心誠意請來的。都是我最要好、最倚重的朋友,怎麼可能會有接近、更接近或不接近這種事體?儂要放鬆一點。」

  「我曉得……但有辰光就是做不到。」

  「怎麼做不到?」

  「嘿嘿……」他尷尬地笑笑。

  「還真有啥為難之處?」

  「沒有……」陳實掩飾地笑了笑。但事實上他沒說真話。陳實從畢業後,一直還沒真正做成一件充分證明自己能力和志向的事,(雖然已經結了這麼多次婚)為此還殘廢了一條胳膊。自己覺得這前半生過得也是非常坎坷。因此他非常看重目前在豫豐的這個位置和機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非常擔心別人比他更接近譚宗三。平時老想知道現在誰在寫字間裡跟譚宗三在說事情。說什麼。老想到譚宗三寫字間去看一看。就像犯了鴉片癮似的,不去看一看,就怎麼也不得過。有時簡直到了坐立不安、心裡一陣陣發虛的地步。有時明明知道那裡沒有人在,但還是要去看一看,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有時十分鐘前剛去看過,突然覺得好像又聽到有腳步聲向譚宗三寫字間響去。於是馬上又開始坐立不安。又在用力猜測這時候可能會是誰去「討好」譚宗三。會去彙報誰的什麼事。這事跟他會不會有什麼關係……

  張大然帶著房東太太的女兒去無錫「休假」的頭幾天裡,他踏實了許多。但這樣的「好日子」沒能堅持多久,一個禮拜後,他又開始不自信起來,頻頻出現在譚宗三寫字間的門口。譚宗三為此也嚴厲地「訓斥」過他好幾次。他也警醒。悔恨。於是就找一點事由,讓自己離開豫豐,以為這樣便能控制住自己,不去「騷擾」譚宗三。

  起初,這個辦法還真起作用。但幾天後效果就大減。再後來,不僅不見效果,反而變本加厲。離豫豐越遠,越不自信,擔心越烈,越加坐立不安。有一次,宋邦寅親自帶了一個警備隊,從盛橋押送一批最高方面點名要提訊的要犯,去南京。(這時,他已兼任國立八監的典獄長了。)也許是擔心走陸路安全係數小,報請總部批准,乘坐專用警船,頭一晚上先靠上海楊樹浦公平路碼頭。遠東最大的監獄提籃橋監獄,離碼頭不遠,可在那裡「借宿」。第二天繼續溯江而行便可直達目的地。

  宋邦寅曾向譚宗三提出,讓譚氏公司幫他在小張島上建一個織襪廠。那時對待犯人,還沒有現在這種先進的「勞動改造」理論。宋典獄長要在監獄附近建這麼一個小廠,主要還是為了安置軍警行政公務人員的家小妻女就業。另外還有個「夙願」卻只有譚宗三薩重冰和那位姓陸的小學校長等不多幾個知心朋友知道。這位宋典獄長早先是學工的,總覺得自己在「治人」之餘,還有很大一份專長沒有得到發揮應用。也可謂技癢難耐,渴望牛刀小試吧。

  這件事,譚宗三當然一口答應了下來,立即交陳實具體操辦。宋典獄長出發前通知了陳實,希望在公平路碼頭上見一面。談一談。(他沒法脫身進市區來面談,又不能請陳實晚上去「提籃橋」小聚。)但那天正是「聯合投資銀行」董籌會的「預董們」首次到豫豐碰頭。為讓這些上海灘的「鉅子們」第一次踏進豫豐能留下個深刻印象,陳實可謂是煞費了苦心,作方方面面的考慮和準備。客廳和餐間的傳應生全都是托熟人從外白渡橋的禮查公寓和百老匯大廈延請來的。統一佈置了紅玫瑰。因此說心裡話,陳實並不願意「舍此而即彼」。但無奈譚宗三十分看重朋友宋邦寅托辦的這件「小事」,一定要陳實去見那位未典獄長,並說:「這邊有我和存伯大然抵擋嘛。儂還是幫我跑一趟(口伐)。宋先生是我最相知的朋友。謝謝儂了。」陳實只得就範。驅車一路,他就開始不安。

  到了碼頭,在等候警船到達的那一段空隙時間裡,他更是控制不住地開始設想人們將怎麼讚不絕口地誇獎存伯和大然,居然把今天這麼一個「金融鉅子」的碰頭會準備得如此精美周全。設想存伯和大然又將怎麼趁他不在譚宗三身邊的時候而把那些根本不是他們做的事統統說成是他們做的。設想他手下的那些事務員趁機又會怎麼怎麼……怎麼怎麼在譚宗三面前說他壞話……他幾乎都不能再設想下去了,但又控制不住。不能讓自己不設想。越想胸越悶。頭越脹。心怦怦地跳。開始他還坐在車裡。後來便只得下車,來回踱步。用踱步來鎮靜自己。踱步的速度越來越快。步幅也越來越大。即便這樣,似乎也無法制止自己去做更嚴重的設想。

  特別是想到,那些銀行界的巨頭們發現他今晚居然沒能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和譚宗三、周存伯、張大然一起露面,一定會對他在豫豐的地位和作用作出種種極不利的臆測時,他竟虛汗淋漓不止。後來連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竟驅車回豫豐來了。他在三樓一個黑暗的資料室門口站了許久。後來又在並沒有人的譚宗三寫字間門外站了許久。他無數次地對自己說,回公平路碼頭去吧。現在還來得及。但腳就是邁不開去。

  聽著大餐廳裡優美而莊重的背景音樂(是他親自選擇的巴赫《復活節聖慢板作品249》),他被自己感動了。這時,突然一聲喝問:「啥人?」把他驚醒。譚宗三回樓上來吃一口涼茶,想清靜一下,一抬頭見一條黑影踟躕,心裡一緊,忙喝叫一聲同時伸手去開樓道的燈,卻見陳實,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大叫:「儂做啥?儂做啥?儂到底想做啥?!!儂這個樣子,哪能叫我吃得消?!」

  陳實自然慚愧得一句話都沒說。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還能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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