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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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宗三終於開口,說:「謝謝儂講了這麼多。我知道了……我叫儂來,只為一樁事體,黃畹町……我已經通知她從明天起重新上班。當然不是回豫豐。那樣儂和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經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譚家其他店鋪裡去做一份輕巧點的生活。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讓儂知道一下。這樁事體如果有錯,錯也不在小姑娘身上。你們應該責備我。責備我是……沒有關係的……」說到這裡,他突然收住話頭,眼眶裡很亮地閃爍,似乎是濕潤的什麼;然後又接著說了下去。「小姑娘要求再到豫豐來洗最後一次澡。她說她家裡沒有這種設備。上海的確有交關(許多)人家都不具備這種設備。我就答應了。她是十分鐘之前來的。來了後,我跟她談了兩分鐘話。 小姑娘難過地哭了兩分鐘。她自己帶了肥皂毛巾拖鞋。帶沒帶浴衣,我沒有注意到。她講,她洗好澡馬上就走,絕不會耽擱我們。她講她長到二十一歲,碰到的最好的人,就是豫豐別墅裡這一幫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會忘記在豫豐別墅度過的這幾十天。她講,今後只要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只要覺得還可以給她一點信任,就只管給她大伯家打電話。她大伯一定會儘快轉告她的。她也一定會盡力去做的。這是她大伯家的電話號碼……」 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粉紅色的信紙上。很小巧的三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加一個冒號。第二行便是那號碼。第三行用稍大一點的字寫成。而且每一個字都用藍黑墨水著意描粗了的,寫著這麼一句話:「謝謝各位大哥大姐幫忙。」 「這電話號碼儂收著。」譚宗三說。 「為啥讓我收著?」 「儂不收著,啥人收著?」 「……我……」 「不要再講了。沒有啥好講的了。」譚宗三苦笑笑,眼眶裡似乎又很亮地閃了一下。「都是我不好……還要講(口伐)?」譚宗三很誠懇地看著周存伯,等著他表最後的態。這時周存伯心裡突然一陣難過。甚至非常非常難過,甚至想要哽咽。譚宗三也把頭低了下去。 後來譚宗三就走了。他讓周存伯等著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幾句,再叮囑她幾句,再叫一部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90 周存伯看著譚宗三局促地走遠,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譚宗三的「悶葫蘆裡到底賣的是啥個藥」。他今晚為什麼不向他發火。這的確使他愕然。要知道,他本應該發火,也有理由發火。但他卻沒有發火。難道真的只是叫他來很無聊地「等著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幾句再叮囑她幾句再叫一部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不。我想無論是誰都不會接受這樣的事實:自己新任的「總管」背著自己,私自去聯絡被自己撤去的「前任總管」。即便不發火,恐怕也是要認真談一談的。但譚宗三卻不想再談了。覺得已經沒有談的必要了。他突然明白,事情已經沒有回寰的餘地。談也多餘。他請來這幾位大學同窗,本意是要替換掉那個讓他十分討厭(又害怕)的經易門。但眼前的全部事實無一不在告訴他,你換不掉。新人也是「經易門」。即便不是全部,也起碼是部分。好不容易把姓經的「經易門」從後門口送走,從前門踏進來的,卻仍可能是不姓經的「經易門」。 那天陳實來向他報告,經易門「秘密」地去找過周存伯,幾分鐘後,大然也來敲門,一看陳實在座,忙詭秘地嘿嘿一笑說,你們忙,我等一息再來。譚宗三料想他也是來報告此事的,便招招手,叫住了他。「阿是來講存伯的事?坐嘛。」 大然不吃煙,他就扔了一塊琥珀樣半透明的松籽糖給他。大然接過糖塊,看看譚宗三,又看看陳實,馬上猜到,陳實也是來談這樁事體的,只不過比他早到了一步,便仰身哈哈大笑起來。陳實也跟著笑。譚宗三卻不笑。這樣的事已發生不止一次兩次了。或者是陳實先來報告什麼事,或者是大然先來報告什麼事,爾後另一個幾分鐘後肯定就會趕到。譚宗三知道他們不是約好了這麼做的(演的)。他們只是一直在互相監視著。把對方的一舉一動全部納入自己視界。他們都希望能在譚宗三面前占個「先」。都不願在譚宗三面前落後于對方。如果是譚宗三找他們兩個中的某一個商談什麼,而沒找另一個,另一個就會顯現得非常不安。非常躑躅。非常徘徊。非常按捺不住。過個十分二十分鐘,就一定會過來推門看一看。看看對方是否仍還在譚宗三的寫字間裡坐著。有時找個藉口,索性進來窺測,以揣度談話的內容。有時只是推開一點門縫,迅速地瞄這麼一眼,立即退去。 如果跟這位談過後兩天,沒有跟那一位透露那次談話的內容,那一位一定會怏怏地來找你,會很沉悶地在你面前坐很長時間,甚至長籲短歎,迂回地探問,小心翼翼地徵詢。然後就一五一十地把他這一段日子來為你所做過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從頭羅列一遍。用非常誠懇的目光看你。用非常中肯的語調敘述。整個上身都會向前探出,肩頭控制不住地微微聳動。臉頰則一定會微微紅起。舉出許多旁證,以確證他為你譚宗三所做過的這一切的真實性。(其實這些事都剛發生在昨天前天或今天。根本用不著什麼證明。有的甚至幾十分鐘前,譚宗三還跟他們或爭論過或討論過總結過。)爾後突然說不下去了。用那樣一種極其委屈的眼光訴說著那許多不能用言語訴說的心曲。或者,就只是無奈地苦笑笑。或者就在結束時不斷地說,我曉得我還做得老不夠的……真的老不夠的……我做得有啥不好,儂真的一定要當面跟我講……真的……真的……真的…… 很長一段時間,譚宗三真的不知道這二位到底「得了什麼病」。不管得的是什麼病,總之是把譚宗三折騰得十分不舒服。使他越發想念盛橋時代的灑脫自在。他們覺得譚宗三出校門後的這十來年變化太大。譚宗三也覺得,出校門後這一段漫長的時日中,他們也變了,除了丟掉了一條臂膊,似乎也變得……很不一樣了。 他曾找他們兩分別地談過這件事。請他們不要這麼做。「你們這樣,我太『沙度』(累)了!幫幫忙!」但他兩都不承認有這等可笑的事發生在他兩身上。非常誠懇地否定。保證。為了證實這一點,有一次,他當場「抓」了他們一回。是張大然。那天,他故意找陳實談話。張大然果然推門來「偷窺」。他忙撲出去在門口「抓」住了張大然:「儂做啥?」「我做啥?我路過這裡……」 「儂推門看啥?」 「我沒有推儂門!也沒有看啥!」 「儂推了!看了!」 「我沒有推!也沒有看!」 「大然,這門縫還虛開著……」 「這是儂出來時推開的。」 「我沒有要責怪儂的意思,只是懇求你們不要再這樣折磨我……幫幫忙……」 「譚老闆,請儂也幫幫忙。我沒有做的事體就不要強加在我頭上。陳實也在儂房間裡。他就坐在那把藤木靠背椅裡,離房門只有兩步遠。他看得最清楚。儂可以叫他出來講講,我到底推過儂的門、往裡偷看過沒有!我不懂,我為啥要偷看?我張大然是這樣的人?!」他非常氣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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