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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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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譚宗三想起,經易門當年最拿手的一招也是突然推開你的房門極迅速地四下裡瞄一眼,然後掩上門就走。你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推門、到底想瞄什麼,更不知道他到底瞄到了什麼、瞄了以後心裡又是怎麼想的。而最厲害的就是他瞄到什麼後根本不會在臉上有所表示,更不會對你說。但你心裡卻比誰都清楚,什麼也瞞不了這個經易門。對於這個經易門來說,你身上根本不存在什麼隱秘。你是脫光了的,裸露著的!!

  哦,經易門……經易門……我恨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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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海地區軍管會政法組所在地,早年是當地一個叫熊蔭田的大鹽商的私宅。說不清楚為什麼,當地鹽商們的私宅都在連貫前後院子的中軸線位置上佈置一條長長的水門汀甬道。「熊宅」自然也不例外。這樣,每次當警衛人員押著譚宗三向我住的房間走來時,我總能久久地聽到他鞋底擦著水泥甬道所發出的清晰而從容的窸窣聲。他總是走得那麼不緊不慢。就像他說話時,總要不緊不慢地滑動他那比一般男人都要顯得更為尖突的喉結一樣。按規定,被收監的他得戴著手銬來見我。迨走到我房門口,他站住了。

  他不好意戴著手銬見我。他希望去掉手銬。警衛人員來請示我。我答應了。我想,這樣,也許更有利於我們之間的談話。不一會兒,他們把已去掉了手銬的他帶了進來。他溫和地看了我一眼,甚至還低聲說句「謝謝」。由於去掉了手銬,他的確顯得比我第一次看到時更為文靜。但由於戴慣了手銬的緣故,在談話中,他兩隻手腕仍不知不覺地會向一起靠攏,並規規矩矩地並放在自己的腿胯中間,甚至在躬身去桌上取煙、點煙時,兩隻手仍不自覺地攏靠到一起。

  仍像上次那樣,我讓警衛員早早地為他準備了一把靠背椅子,放在我那張辦公桌對面大約兩米遠的地方。那是一把做得很粗糙的松木椅子,外表刷著一種似黃漆又不似黃漆、似黃粉又不似黃粉樣極難看的東西。我不知道警衛員是從哪兒搞得來的,但顯然不是這大宅裡的原物。因為據說他們給我使用的這套家具才是真正的「原物」。而原物是一式的鐵梨木清式家具,完全不在同一檔次上。

  和頭一次不同的是,警衛員這一次給他找了個舊棉墊鋪放在椅座上。一開始我甚至都沒注意到這個新增加的「設備」。而比較敏感纖細的他,卻一進門就注意到了,並立即猜到是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年輕警衛員做的事,便同樣很溫和地看了他一眼,甚至還感激似地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彎下腰去,細心地整理了一下那個棉墊,把布套上的皺褶一一抻平,並抖去褶縫裡的灰土,這才坐了下去。

  您覺得,這舉止像一個「犯人」嗎?

  是的,通海地區軍管會裡凡是接觸過這位「偽縣長」的同志都說奇怪,「這傢伙」怎麼總是進入不了「角色」,好像總是不太明白(還是不願意去明白?)自己已是一個犯人(犯官)。總給人這樣一種感覺,他還在跟你「平起平坐」著哩。

  比如說,那一天晚飯又是吃包子。蛋花湯加素菜包子。一碟醋。幾瓣生蒜。為了抓緊時間多談一會兒,我就讓他留在這裡吃,不再回拘押室去趕那邊的晚飯。這樣可以省去不少來回路上所花的時間。當然,我不會跟他同桌共餐。警衛員把飯打來後,便把他押去隔壁,單吃他的。雖然不一定也給他醋碟和生蒜瓣,但蛋花湯是一定會給的。而我因為按規定吃小灶,除了這一切以外,總得另加一兩個熱炒。主食方面也有更大的選擇餘地。如果喝稀飯,我就要一碟切成絲的海蜇皮,再拌一點蔥花,再拌一點麻油或辣油。或者把醬黃瓜切成了,再用菜籽油偏炒過,起鍋前少撒進一點蔥花少放一點白砂糖。

  每次吃完,他見了我總要客氣地說一聲「謝謝」,爾後稍稍對蛋花湯的鹹淡和包子餡的成色作一點恰如其分的評價。好像至今為止,他依然頓頓都在吃這樣規格的飯食似的。其實,從被拘捕的那一天起,他幾乎已很難再見到大米白麵。當時即便在通海城裡,一般居民的月進食中,也得搭配三四成的麥犧那樣的粗糧。每家都要醃幾缸醬黃瓜應付青黃不接的蔬菜淡季。又何況他那樣的「在押犯」?也許是嗅到了空氣中油煽醬黃瓜丁的氣味,他提醒我平日裡不要吃得太鹹。

  他說他看我印堂間的氣色和手指甲的顏色,都不宜吃得太鹹。「譚家的男人都比較注意養生。家裡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傳統……耳儒目染地,我也跟著熏了一點這種怪毛病……不過,有時也不無道理。比如看你的氣色,你這人血熱。肝火旺,而肺陰虛……乾咳少痰或無疾……可能還有點便秘。用大黃黃芩清火,再配一點礞石哨石逐痰。或者用白前百部桔紅甘草……平時多吃點綠茶。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這個人老好耍的嘍!」政法組一位中年書記員用他那一口純熟的蘇北方言,笑著對我這樣評價這位譚宗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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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譚宗三便跟我聊起經易門的事。記得我在前邊已經提過,經家人最早僅僅因為特別會泡茶,才被譚家的上輩人看中的。那時候,很年輕的譚老老先生獨自一人在上海江南鹽政司衙門裡賦閑候補。閒工夫太多,就常去竹林庵茶館店坐坐,有時候邀集幾個同窗友好,趁「積雨初弄,林煙猶宿」之際,訪名士,劇談竟晷;或者去南市四牌樓舊書肆、骨(古)董鋪轉轉,有時候也去裕和洋行看看時新的西畫(洋行老闆在那幢二層的寫字樓上專辟有一秘間,陳設他特地從歐美等地購來的十幾幅裸女畫。其實這些畫根本也談不上是啥名畫。重要的在於裸著。全裸著。

  每幅都畫得有真人那麼大,甚至還要高大些。因此就取得了一種絕對的視覺震撼力。讓觀者迸息燥熱。這幾乎成了一些富孀闊少特地來此談生意的重要動力。否則這幢早五十年就在公平路碼頭旁邊建起了的灰舊小樓,何以能吸引了這麼些不做生意、只靠變賣家裡老骨董也不愁吃穿的男女來此地扯什麼生意經?)有時也到信泰記譯館,聽館主擺談擺談外國的一些趣事。真是不要太開心喚!到得晚上,更有各種好去處。倘若想省錢,去丹桂園、寶興園吃吃茶,聽聽書,看看戲,不生其他花心,有個八九隻角子,馬馬虎虎也能混上一晚上了。

  也有不好過的時刻,那就是黃昏時分。此刻可謂「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白天的喧囂剛過,晚間的市面卻又未到。特別是當晚飯還沒有正經著落(通常總是有飯局候著的)只能去附近某小飯鋪簡易地過渡,爾後空對西窗外暮色中滿院蕭蕭落木,確實讓人有度秒如年之感。恰恰就是在這樣一個叫任何一個獨居在外的年輕人都會感到難捱的黃昏時刻,當時的譚老老先生結識了當時的經老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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