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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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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周存伯回到豫豐別墅時,雨正落得緊密。整幢別墅裡,只見秘書股的窗子裡還亮著燈,只有譚宗三一個人獨自低頭垂首門坐在偌大一個空房間裡,還在等著周存伯。除此以外,再不見其他人其他光亮。一路上,周存伯的心情相當複雜。甚至可以說相當沮喪。沒想到會在經易門那裡碰了這樣一個不硬不軟的大釘子。沒想到事沒辦成,卻偏偏讓譚宗三洞察了自己的行蹤。犯了這樣一個大忌。等一會兒,恐怕不管自己怎麼辯解,都不能恢復譚宗三對自己的信任了。唯有供出譚雪儔。事實上這次也是他在背後指使的嘛。

  但供出了譚雪儔,以後又怎麼再面對這位「前當家人」呢?或者就如經易門說的那樣,只看現在在譚家當家的是誰,別的就先不去顧他。但今天自己在「將之楚」樓裡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又確確實實印證了這樣一個憂慮,如果要想在譚家門裡把事情繼續做下去、並真做出一點名堂,就不能不顧忌至今仍佔用著「將之楚」的那一大幫人,不能只「看現在的當家人是誰」。

  是誰向譚宗三報告了那天經易門來找過他?又是誰暗中窺知了他今天晚上的行蹤,向譚宗三作了密報?到底是誰一直在暗中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陳實?大然?鯫蕘?還是自己的妻子?或……或什麼?再沒什麼可「或」的了。要知道,除這些最親近的人以外,再無別人可能這麼接近自己、並掌握著自己的行蹤啊。周存伯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譚家門裡的事情真是太複雜了。一路上,他好幾次叫車子停下。好幾次想,算了,不回豫豐了。不只是不敢面對譚宗三,也不想再遭受那樣的「靈魂拷問」。他想,就此離開譚宗三吧。出了這譚家門,哪裡還找不到一碗飯吃吃?何必非要廁身於這麼一個充滿是非禍福的漩渦中討食?

  是的。走,是容易的。他不欠譚家。倒是譚家欠了他。起碼還有這個月的薪金沒拿。幾十個日夜的忠誠。但就這麼「不辭而別」地走了,甘心嗎?在以往的十年裡,他也有過這樣的「不辭而別」。但那都是因為當時的老闆死活不放他走。捨不得他走。他們好話說盡。條件給夠。但他已經做厭了幹膩了。他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為了更新的嚮往,他必須果斷擺脫。那時的「不辭而別」只是為了個擺脫。而今次,卻純粹為了「逃避」。他就是不想逃避,才鑄就了那樣的「十年」。

  甚至付出了一條胳膊的代價。(從山西的窄軌火車上掉下來,跌進道旁一掛恰好隆隆馳過的馬車身底下。被那重負的膠皮輪壓斷上肢的瞬間,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絕望,至今想起來都還要出幾身冷汗,打幾個寒戰。)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剛要以這十年失去一條胳膊為起點,在上海再造自己的人生,堅信這後十年再不會是那前十年,卻定要以這樣一次「逃避」為過渡?而且是從赫赫有名的譚家「逃」出,是從已同樣赫赫有名的「豫豐」逃出。可謂「眾目睽睽」。這一逃,肯定逃一個身敗名裂,遐邇皆知。而且只要譚宗三在總商會的聚餐會上,稍許說那麼兩句不中聽的話,全上海任何一家有名的商家店家廠家,從今以後都不會再聘錄儂周存伯,從今以後,儂就有可能被徹底封殺深埋在上海。

  當然,也許譚宗三不會這樣做。但,萬一他想這麼做、也真的這麼做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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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到豫豐別墅的大鐵門門口,他還遲疑了好半天。雨,在進一步地落,甚至不見稀小,同時擊打出租車的黑殼子車頂,同時又假借風的威勢,在車窗玻璃上形成一扇扇帶響動的水幕,模糊了路燈下那不多幾件尚可辨認的景物。後來他看到別墅裡那個唯一亮著的窗戶。(藕荷色的?用五十倍水稀釋龍膽紫後形成的那種色調?)他知道就在那個窗口裡,譚宗三在等他。他忽然又隱隱地躁動起來,就像是一艘平底木船駛近了正發生嚴重回流的航道,又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澆在通紅的鐵板上。哦,譚宗三。是的。一切差錯的根源就出在這個譚宗三身上。就是要走,也要讓他知道我周存伯到底為啥才走的。應該當面去跟他講講清楚。譚宗三,如果儂還是十年前我們分手時的那個「譚宗三」,我今天怎麼可能再把自己的希望分散寄託到那個「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更不可能背著儂去找那個「經易門」。

  儂三十三歲。儂年富力強。儂應該有足夠的熱情足夠的想像力足夠的毅力去策劃去推動去制衡,也應該有足夠的恨去對付儂必須恨的人。儂甚至可以去製造部分「野心」,它會使我們整個計劃中所有的步驟都包含一種(並閃現出一種)必要的靈氣和光彩。但正是儂,使我們失望。儂缺乏應有的這一切素質。

  儂甚至只敢偷吻一個姑娘的鞋子。儂把我們召集到儂樹起的「豫豐」這面大旗下,難道只是為了撤換一個「經易門」,只是為了儘快幫儂查清譚家所謂「五十二歲」這檔子事情?(現在看來,撤換經易門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當,也還是可以商榷的。)除了這兩檔子事體,在更多的時間裡,儂甚至對那些並不算太複雜、但又必須經儂過目簽字認可的帳目、電報、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現出一種不該有的焦躁厭煩,缺少最起碼最必要的耐心和興趣,使我們這些做下手的人無所適從,也難以理解難以接受。這又不得不使我想到,包括儂獨身到現在的這些種種出格行為,難道真的只不過是在證明……證明……請怨我直言,證明你至今的無能和萎縮?

  也許我今天不該去找經易門。不該觸犯這樣一個久存在儂心底的「禁區」。作為「豫豐班子」的「總責任者」,我更不該讓自己心理的天平在當前這個時刻發生如此的傾斜,我愧對儂的信任。委託。

  但是……

  但是……請儂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樣正常地生存發展,我不這麼做,又能怎麼做?無論是我,還是陳實或是大然,當然也包括鯫蕘,我們都是極其願意做儂最忠實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說到這裡,一直低頭不語、表情呆木的譚宗三突然舉起了一隻手,抬起頭,放出直凜凜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絕的傾述。周存伯以為他要進行反駁了。他也準備傾聽他的反駁。哪怕是謾駡。長時間來,周存伯真的非常想聽一聽這位老同窗的「心聲」。但是,譚宗三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手便慢慢垂落,並再次很沉重地低下頭去,讓潮濕明亮的秘書股再次籠罩在突發的寂靜之中。

  外頭的衛生間裡有人在洗澡。嘩嘩的水聲伴隨騰騰的蒸汽,從依舊未關緊的門縫裡遊蕩出來。剛才進樓時,周存伯就發現了這一點,並且還看到有一雙女式的舊皮鞋擺放在那個衛生間的門口。甚至還有一雙穿髒了的短筒絲襪軟綿綿地脫放在那鞋殼裡面。

  水聲讓人煩躁。厭惡。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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