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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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為什麼,當時他卻忿恨不起來。不是一點氣忿也沒有,只是在他那氣忿中卻總也摻和著令人不太舒服的失落,沮喪。甚至……自卑。同時還隱動著那種幾乎是無法抑制的新奇和激動。他從來沒進過這幢「將之楚」樓。但早就聽說過它。(不可能沒聽說過。)它以它鋼筋水泥的本體、厚重的主調、龐大的格局和精細的分佈、特別是居住者的身份,而確立了自己在譚家至高無上的地位,聲望。它是譚家歷代當家人的「官邸」。它是譚家前主腦機構東西管事房的所在地。建在它後花園裡的那個精美絕倫的「小佛堂」,更是譚家所有夫人太太和姨太太性靈昇華的地方。「小佛堂」的屋頂是一整片用銅澆鑄出來的。周圍半畝大小的地方,全部用雪白的英石鋪砌。佛堂前栽著一棵從暹邏迎回的菩提樹。這樣的佛堂,這樣一棵真正來自小乘勝地的菩提樹,恐怕尋遍全上海所有的私人花園,也再尋不出第二個了。 沒有人會穿著鞋走進這半畝聖地,走近這棵菩提。沒有人不對一早一晚準時從這寂寞月蘭林後傳出的籌鼓誦經聲不肅然起敬。在周存伯原先的猜測中,走進這個「將之楚」,大概跟走進一個相當破落的「舊貨商場古董店」差不多。老女人全裹著小腳,抽一根長長的旱煙袋。大小茶房大小娘姨身上的灰布褂子都油膩得可以拿去給剃頭師傅當蹭刀布用。他想像譚雪儔兩眼無光、神情猥瑣,想像他的那些太太和姨太太們臉上都塗著厚厚一層白粉,牙齒卻是黑黃的殘缺的。他想像「將之楚」樓裡陰暗。木板樓梯發出嘎吱嘎吱的破朽聲。空氣中充滿著老鼠屎的味道。兩隻老祖宗傳下來的釉下彩撣瓶上肯定佈滿了灰塵。這裡的人甚至都說不清改元「民國」,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箱子底裡還藏著絲繡的文四品雨過天青老虎方補正在黴爛…… 但是,周存伯那天親眼所見的卻並非如此。 首先這「將之楚」樓名的來歷就很有人情味。樓建成之初要取樓名。這似是當時的一個風習。譚老老先生請滬上不少聞人學士相師風水先生來出點子。光為這,就辦了十好幾桌酒水。但取來取去,沒一個能讓譚老老先生中意的。似乎總沒能言簡意賅地切中譚老老先生的心。一天傍晚,心煩意亂的他正等著醫院裡的消息。頭天夜裡,兒媳婦臨產,送聖芳濟醫院,據說難產,要死要活地生了十幾個鐘頭,還沒生得下來。作為公公,他不便去產房門口守著。甚至不便老打電話探問情況。但他太想知道產房裡正在發生的一切。生也罷,死也罷,他太喜歡這個通情達理而又絕對能幹的兒媳婦了。他曾經寄希望于兒子,但兒子沒能還報於他的,卻都由這個聰明絕頂的兒媳圓上了。 幾十年來,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著急過,從來沒有這麼害怕失去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子……他沒法控制自己的煩躁。他不許樓裡出一點聲音。不許任何人走動。不許任何人碰電話機。不許任何人動用汽車。不許他們開燈。不許他們關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應該做點什麼,方能幫助她渡過這道生死關。他只知道,此時此刻,對於她的這道生死關,自己已然是無能為力的了……無奈之中,他順手翻開久已不翻了的那部《孟子集注》。這部浙江杭州書局出的影印版精裝書,還真有一番有趣的來歷。 幾年前,他應書局的一位老友之請,為翻修靈隱寺「隨喜」了千把塊錢。過後,自然便忘了。千把塊錢的事嘛,怎麼可能老記在心裡?過了一段時間,那個老朋友突然給他寄來這麼一套裝在錦匣裡的書,說是受該寺修繕委員會之托,寄上書一套,大概算是答謝吧。他那天正好翻到卷五《滕文公章句》上,順眼看去,卷首頭一句便是「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他的心猛一跳。將之楚?將之楚是什麼意思?要送走誰?失去誰?天哪。他一陣慌亂,甚至暈眩;忙到處找書翻辭典,還沒等他找出個頭緒,醫院裡來電話了。她生了。生了個公子。她也平安。雖然流了不少血。幾至於奄奄一息。 老先生欣慰地一下頹坐在書堆裡,連連地叫道:「將之楚啊……將之楚將之楚……」後來,他不僅把樓名定為這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將之楚」,還執意給這位世孫找了個湖北奶媽。世孫周歲,他親自帶他母子兩乘船溯江而上,真的做了一番「之楚」遊以還願。這個被祖父如此看重的「世孫」,便是今天的譚雪儔。 那天周存伯來到「將之楚」樓前,正是一個下弦月的上半夜。夜色自然朦朧。樓影越加恢宏。風聲趨向寂寂。月蘭林裡卻潮濕得很,為他略顯拘謹的腳步平添許多遲澀。剛走到樓門前,就見一個中年茶房早等候在水門汀臺階前,此時趨步上前來低聲問道:「是豫豐的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後,便轉身輕輕拍了拍巴掌(據說,在譚老老先生時代,有久候的貴客到,這一聲通報是要技直了喉嚨,很宏亮地喊進門去的。但自從譚雪儔便血不止後,此地便嚴格噤聲)。聽到掌聲通報,大門便無聲開啟,有人遞出一雙軟底拖鞋,讓周存伯換去腳下那雙沾泥帶水的皮鞋。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周存伯就要求自己拿出「新總管」的身份和姿態,不卑不亢地迎擊可能遭遇的任何「不測」。 實際上,他也是這麼做的。但從踏進那雖說是已陳舊但仍應認為是輝煌的門廳後,他心裡,一直是一波接一波地動盪著。許多意想不到的情況都要求他改變以往對這個舊大宅及其主人的固有看法。比如說,在一般情況下,主人長期病危,長期主事的總管又突然被撤換,宅子裡多少總會發生一種失控後必然要呈現的零亂不堪。但這裡卻絲毫沒有。(起碼從大面上一點都感覺不出來。)周存伯注意到,下人們依然穿著統一的深棕色「號服」一律「兩尺半短打」裝束。直貢呢面圓四輪胎底黑布鞋。 門廳裡不可避免地飄浮著一股來蘇爾消毒液和中藥湯汁氣味。那些陳設在大理石面腰鼓形紫檀木花幾上的盆景,用翡翠、玉石、珊瑚、象牙、蜜蠟等,做成活鮮鮮的竹子、松柏、仙桃、臘梅老樁,再配以銅鍍金或掐絲琺瑯盆,既富貴又清朗,且保養得纖塵不染。明光鋥亮。這說明樓裡的人心還很齊(!),也說明這樓裡的傭人受到過極嚴格極規範的訓練,而且確實是訓練有成。養成了極高的素質。(誰訓練了這些高素質的傭人?自然是那個「經家三代人」。) 在此前,周存伯還沒有見過譚雪儔。極其黃白而又極其消瘦的譚雪儔,眼底的確無神,但眉目間卻依然隱現著一股與眾不同的清氣。那些太太夫人老太太老夫人們對待周存伯雖然傲慢冷淡,但舉止談吐還得承認是少有的莊重高雅。周存伯想像不到譚雪儔的臥室竟會有如此寬大,也沒想到豎立在雙人床榻周圍的那四根雕花床罩柱子幾乎跟古老的橡木西餐桌腿一般粗。當時在場的夫人太太老夫人老太太大概有五六個或六七個之多,全都穿著寬袖黑絲絨緞子滾邊上衣和黑絲絨寬腳管褲子。 當然也有所區別,那就是上衣分對襟的和斜襟的,再就是滾邊的顏色和花紋飾樣的不同了。當她們一齊向周存伯款款走來,或一起向他投去疑詢冷靜的一瞥時,那種接踵而至的、無法言喻而又不言而喻的威勢,既是無聲的,更是無法抗拒的。而周存伯知道,到場的這些,還只是全數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 她們對譚雪儔所顯示的忠誠和愛護(愛戴)是那樣的真摯細膩。盡心盡職。又有那樣一種憂鬱。聽天由命。但心底裡又不肯善罷甘休。他聽到其中有兩位年輕一點的,甚至用英文跟醫生討論譚雪儔的病情。同樣要指出的是,周存伯發現,甚至在老老太太中,都沒有一個是纏過腳紋過眉的。她們都保留著譚老老先生提倡的天足和大色。還有一點在周存伯看來也並非是不重要的。她們進得譚雪儔房間,各人都有各人一個大致固定的位置。忙而不亂。散而有序。即便有時幾個人一起去幫著醫生護士做一些什麼必要做的事,做完以後,她們各人總下意識地又會站回到她們原先在約定俗成的情況下分得的那個位置上。無怨無悔。悄然屹立。真是一幅極感動人的愛憐圖。「後妃樂土圖」。 周存伯在譚雪儔的房間裡一共只待了不到十五分鐘。但就在這十來分鐘裡,他卻親眼看到有三四批八九位十來位貴客,登門看望病危中的「譚先生」。有市政府稽察司的副稽察李漢雲。有利通戒煙丸的發明人唐濟華。有在十六鋪開漁行在老北門開渾堂(浴室)的陳安七。有黃金榮過去的廚師、現在金門大戲院老闆馬祥生。還有竹生居夜宵館襄理。摩根華洋電器公司董事。申曲的著名票友「麻皮雪春」。獨杆子(自己一個人)長期在摩爾鳴(茂名)路「十八層樓」上包租豪華套間、在跑馬場裡又養了三匹純種名貴馬的退伍中將和「洪幫」中的「執法老九」。等等。等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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