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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我倒要請儂想一想,我清退黃畹町是為了啥?我還不是為了譚家、為了儂譚宗三?!

  休息。請休息。(譚宗三冷笑著做了個籃球規則中的暫停手勢)請不要再講下去了。當年經易門也是這樣對我講的。我真謝謝你們了。周存伯,我不要儂這樣為我著想。我請你們都放靈清了,我出高價請儂來,不是為了在自己身邊再製造一個新「經易門」

  既然這樣,我看……我兩今晚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

  不談就不談。譚宗三冷笑著,一甩手便轉身走出了門去。

  爾後,在這一晚上剩餘的時間裡,譚宗三和周存伯一方面都非常非常懊悔。懊惱自己居然如此幼稚衝動和冒失。如此意氣用事感情用事。同時又都非常非常想不通,為什麼同窗多年、近期內又合作得相當默契的對方,居然會把自己說成是「經易門」。

  而讓周存伯更感到「震痛」的卻是,譚宗三怎麼會知道經易門來找過他。這件事他只對陳實、大然和鯫蕘說過。而且一再叮囑過他們,此事極敏感,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傳到宗三耳朵裡去就可能被誤解。果不其然還是走漏了風聲。是誰?是故意的?為什麼要這麼做?針對什麼?最後的目的又是什麼?

  等等等等。

  另外有一點也是讓周存伯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經易門來找他也沒說什麼了不得的事,更沒策劃什麼針對譚宗三的「陰謀」。即便他事後沒有及時向譚宗三「報告」,譚宗三也無須為此就動這麼大的肝火,說出那樣一些極端傷人的話,把兩個人的關係一下推到破裂的邊緣。但他居然就這麼做了。

  到底是經易門「不好」?還是譚宗三太脆弱、太過敏、太變態、太……太讓人說不清?也許是他……真的是有什麼病了?鞋子……小姑娘……還有他那麼容易衝動……火爆……任性……他拒絕許多正常人都不拒絕的事情。

  再想一想,是拒絕,還是做不到?周存伯回想進入譚家以來這一段不算太長的日子,在譚家內外接觸的這麼些「頭面人物」中間,真正說經易門不好、同時又不佩服他、以至咬牙切齒地恨他的,恐怕只有譚宗三一個人。連那位病危中的前當家人譚雪儔也曾秘密召見周存伯,特地當面囑咐他,「有事情的時候,還是可以找找經易門這個人的」。這件事,他還沒敢告訴譚宗三。當時,譚雪儔派人給他送了一封短柬,說是要見他一面,並叮囑:「不必將此事通報其他任何人,以免節外生枝,平添許多不必要的煩惱。」言下之意當然是要他別告訴譚宗三。那天見譚雪儔,給他最大的一個刺激就是,他親身體會到,「豫豐別墅小班于」在譚家眾多老人馬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低賤」,體會到不管譚宗三和他們這個強力工作班子在如何埋頭苦幹慘淡經營,譚家上上下下的大多數人,依然把譚家的中興,寄託在經易門身上。那天奄奄一息的譚雪儔實際上並沒有跟他說幾句。

  一進門,譚雪儔先是審察般注視了他一番,爾後極其乏力地動了動癱放在床邊沿上那只枯瘦之極的手,算是打過招呼了,甚至都沒讓坐,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問了句:「……還好嗎?」周存伯不懂他這一句「還好嗎」,到底是指何許事、何許東西、何許人,但又不便追問,也不能不回個應,就點了點頭,含混地答了一句:「還好。」譚雪儔便疲乏地閉上眼睛,又輕歎了一聲,說:「譚家的事,不容易。要難為儂了……難為儂了……」這是接見全過程中,唯一帶一點感情色彩的話。於是周存伯忙彎下腰輕聲答道:「應該的……應該的……」(這時,一個一直守護在床邊的中年護士小姐,毫不客氣地做了個手勢,讓周存伯離譚雪儔遠一點)周存伯沒有反抗,覺得也沒必要反抗,便稍稍直起一點腰,往後退了小半步。這時,譚雪儔似乎是有疾要吐,卻又吐不出來,吭吭地掙了兩下,上半身隨之似電擊般地也向上聳了聳。一口氣上不來,霎時間臉就被憋得通紫青黑。筱太太忙帶領醫生護士撲過來一通緊張,總算吸出了半口痰。

  譚雪儔又喘半天。用了不少進口的鎮喘噴霧劑。在不間斷的嘶嘶聲中,讓周存伯很無趣地又十分尷尬地呆站在一旁。沒有人理睬。周存伯覺得自己是否應該學得乖巧一點,主動提出「退席」了。從在場人(筱太太和每天輪流來看望守護雪儔的姨太太、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的眼色神情看,她們全都巴不得他快點走。這些很老的或不太老的太太姨太太們,從來都看不起「豫豐別墅裡這幫子赤佬烏龜」。於是周存伯又一次彎下腰,輕輕對仍閉目靜息著的譚雪儔告別了一聲,便趕快轉身離去。居然沒有人挽留他。太太老太太們只顧著用蘆根密蒙花馬勃蛇舌草虎杖地骨皮木芙蓉熬出來的湯汁,給譚雪儔揩臉揩身,哪怕虛心假意地跟他表示一下客氣的,也沒有。

  就像一陣微浪沖走了一堆爛菜皮。一直等到他走出門去,快走到那個寬敞的雕花樓梯口了,突然有人追上來,叫住了周存伯,訓斥道:「喂喂喂,譚先生沒叫儂走,儂哪能自說自話就走哉?譚先生還有話要關照儂哩!」原來,擦過臉,譚雪儔自覺精神爽快了一點,力氣也恢復了一點,便睜開眼睛讓人趕快叫回周存伯。這次表示了一點客氣,再次動了動那只癱放在床邊沿上的枯手,說了聲「儂坐」。然後就向周存伯交了一個底。這「底牌」便是:「今後有啥事體,還是可以去尋尋經易門的。懂(口伐)?勿要忘記了。我跟經易門也已經打過招呼。他會認真接待儂、配合儂的。」

  那天走出譚雪儔房門的時候,周存伯本應為了剛受到的輕蔑而感到忿恨。他甚至可以設法對此進行報復。比如立即去找譚宗三。他清楚,譚宗三一旦得知譚雪儔居然背著他挑唆慫恿他「親信班子」的人去跟經易門聯絡,還要搞什麼「配合」,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找上門去追根尋底算這個賬(包括對付那一幫「老女人」和「不太老的女人」)。他會鬧得他(她)們昏天黑地人仰馬翻一個個都沒有安生日子好過。讓周存伯他好好地出一口氣。賞心說目地痛快一番。也讓譚家老宅裡的這些人知道,「豫豐班子」的人決不是一團沒有靈性的麵粉團可以讓你們隨便揉弄。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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