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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儂怎麼會知道這種詳情的?」

  「這你們就不要管了。」

  「儂不交代情報來源,我們怎麼相信儂講的是真的呢?」

  「我可以告訴你們這情況的來源,但你們千萬不可以再洩露出去。」

  「哎呀,儂今朝怎麼那麼婆婆媽媽呢?」

  「這情況是經易門告訴我的。」

  「儂跟經易門暗中有來往?」

  「沒有。絕對沒有。」

  「沒有來往,他怎麼會向儂提供這樣的情報?」

  「他說他考慮了許多天,想來想去,為了譚家、為了譚宗三,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我讓我掌握這些情況。以便我見機行事,採取相應的措施,讓宗三逐步地正常起來。真正擔負起譚家當家人的這副擔子。」

  「唉,憑良心說,經易門這個人還是有大局觀,還是相當不容易的……」陳實感慨道。

  「先不要跟我講經易門的好話。我倒偏偏搞不靈清,為啥喜歡親女人的鞋子,就不能擔負起譚家當家人的這副重擔了?這種說法有何理論根據?啊?」張大然卻還是有點不買這個賬。

  「你們真的沒有感覺出宗三身上有許多不太正常的東西?」

  「這跟他喜歡親人家的鞋子有啥關係?我有時候也喜歡親親女人用過的手絹衣物。難道這也表明我有毛病?」

  「大然兄,儂不要硬捉扳頭(找岔子)了。儂講的跟存伯兄講的,真的是兩回事。」一直在邊上沒有插嘴的鯫蕘,這時站起,雙手把住咖啡壺,一邊給在座的諸位「大哥」倒咖啡,一邊勸道,最後又用法文低聲啼咕了一句含義很不清楚的話:「Les chevaux doivent mener lecocher(大街上,馬應駕馭馬車夫)。」

  剛才鯫蕘一直沒作聲,是因為他跟周存伯一樣,早就發現宗三老哥有這種樣的「嗜好」(毛病?)。他的這個「發現」,是從他的妹妹那裡得到的。鯫蕘半年有個妹妹叫鯫蕘三月,跟他一樣,高中沒畢業,就長期養病在家。

  譚宗三相當喜歡鯫蕘的這位小妹。他喜歡她。不僅僅因為她的名字好聽。鯫蕘三月。「三月殘花落更開,小簷日日燕飛來」。也不僅僅因為他自己從沒有過嫡親的妹妹。有個小妹似的女孩在眼前轉來轉去自覺新鮮。更主要的是因為她敢於當著他的面表示自己的不高興。但又不是蠻不講理、趁機撒嬌瞎使小性子的那種村姑。(三月的這個特點,不知道我在前面是否已經講過)也許是因為有病,她就是在夏日裡也總穿著長袖襯衫長褲子。灰藍色的襯衫灰藍的褲子。到人家裡做客也如此。還總喜歡把長袖襯衫塞進褲腰帶裡。再穿一雙半新不舊的跑鞋。她穿跑鞋從來不把鞋帶系緊。松松地打個結。有時連結都不打,只是把它們松松地掖在鞋幫裡,很讓人心動。她特別容易激動。有時坐在那裡靜靜地聽別人講話或翻看外文雜誌,也會滿臉漲得通紅。所以醫生講她不容易養好病。很有幾位從英國或德國留學回來的博士有意娶她。她每次都把膽敢來說合的朋友罵一個狗血淋頭。她覺得他們要娶她,只是為了可憐她。「媽的,吃了兩天洋麵包就以為自己嘴唇皮上可以踏三輪車了!Fuck you!」她哥勸她接受那些求婚者的好意,哪怕試著跟他們交往交往,也不失為人生一課。她會氣得渾身發抖:「啥人生一課兩課!儂以為我不曉得?儂就怕我將來要儂阿哥養老。所以來煞不及要把我推出門去。告訴儂鯫蕘半年,這房子是爹爹媽媽留下來的。有儂一份,也有我一份。儂住得。我也住得。將來等儂娶了阿嫂進門,我自會讓出去的。不會惹你們討厭的。到那一天,我鯫蕘三月就是困馬路檔討飯,也不會求到儂阿哥頭上。儂放心好了!」她數落得忿忿。目光炯炯。站在書櫥前那棵盆栽熱帶喬木旁邊,不挪動腳步,只是揮動著她那雙頎長的手臂,做著各種含義微妙而又繁複的手勢。目光同時又是濕潤的摯烈的委屈的真是訴不完的肝腸寸斷說不盡的風波餘恨。真是「將那廝釘木驢推上雲陽,休便要斷首開膛;直剁得他做一鍋兒肉醬,也消不得俺滿懷惆悵。」([脫布衫]。元曲《趙氏孤兒》第五折)譚宗三總覺得此時此刻的三月是最讓人動心、最經得住人細看、也是內涵最豐富的一個。她回眸顧盼,無意中流露著哀憐;揮斥方遒,蓄意地表示出執著;明明是小巧一個,卻偏偏要煽起熊熊一團。同時把自己任何一處都顯現得那麼好看。比如抖動著的眉尖、比如密密佈置在小鼻樑上的汗珠、比如蒼白的手背、比如微微隆突的胸襟和挺拔地站著而夾緊了的雙腿、那圓潤的肩頭和富於動感的髖部。甚至那平時不為人注意的後背部,這一刻也在矜持中透現著一種渴求……只有此時他才不會去注意對方的腳,而只被她的整體顫動所吸引。回上海後的一些傍晚,他曾經想過很多次:黃克瑩到底有些什麼地方叫我那麼心動?除了她的那雙腳和那雙舊皮鞋……想的結果是,黃克瑩身上有許多地方,的確很有點像三丹。比如三月和黃克瑩一樣從來不用亂七八糟的化妝品。所以她兩都不像譚宗三熟悉的其他女人那樣聞起來差不多就像從同一只浴缸裡爬出來似的。其實她總有點虛腫。(這一點我在前邊是不是也已經交代過了?)小小圓圓的手背上總有幾個彈不起來的肉窩窩。

  但鯫蕘半年發現,譚宗三常常把專注的目光毫無顧忌地停留在三月那雙並不算好看的腳上。有一次到他家(譚宗三常常去他家),三月不在。他卻問半年,三月剛走?半年問他,儂怎麼知道三月剛走?他笑道,儂聞聞呀,這沙發上還留著三月身上那股類似消治龍藥膏的氣味。還有一種類似乾淨的絨布襯衫在太陽地裡曬久了的清香。後來,半年到廚房裡去燒開水。(兄妹兩在家,要是沒有客人來,連開水都懶得準備。非得等客人來了才去燒。平時,兩人就吃自來水。當然,家裡有一隻從舊貨商場覓得來的陶瓷沙濾水壺。還是真正的荷蘭貨。就用它過濾自來水。)等他拎著熱水瓶回到客廳,看見譚宗三站在壁爐面前,呆瞠瞠地盯著陳放在壁爐架上的一幀三月放大了的照片,一動不動。這是三月發病後的第一年,由五姨媽帶著到福建東山島去玩(當然也是為了養病),在一片極荒蕪的沙灘上照的。有那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高大喬木(不是椰樹也不是什麼棕櫚)斜長著。有翻扣在舊石屋前的破小船朽黑著。有撩撥她額發的強勁海風鼓動著。當然還有一根仿佛要把她吞沒的海平線在遠處咆哮著。她赤著腳。獨自一人。赤著腳。譚宗三緩慢地抬起手,用細長而敏感的指尖緩慢地撫摸著照片下邊的那一部分。那裡是三月的腳。她赤著腳。半年悄悄地退了出去。沒有讓對方發生任何難堪。這樣的事總發生過三四回。有一回,他退去時碰到了過道裡的那只鐵皮畚箕。讓譚宗三吃了一驚,猛回頭張望時,那細長的手指卻還滯滯地留在了三月的腳上。

  但有一點也是肯定的,任何時候,當著三月的面,譚宗三絕無半點不自重的表現。而且也可確切地看出,他是發自內心地把她當作自己的小妹妹來對待的。這一點,鯫蕘絕對相信。

  他有時真有點可憐這位面相極文謅謅的「老哥」。On Frenude,well icheuch dichten.(哦,朋友,讓我和你靠得更緊。海涅。)

  「我曾經跟宗三談過這樁事。」周存伯說。

  「儂……儂居然還跟他去談了?」張大然失聲叫了起來。

  「他怎麼說?」端著咖啡杯的陳實一邊說,一邊又給大然遞去個眼色,讓他別打斷存伯的敘述。

  「他不承認。」

  「不承認什麼?」鯫蕘問。

  「他不承認親過那小姑娘的鞋子。」

  「那當然啦。啥人會當面承認這種事體呢?儂多問的嘛!」大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他的那種不承認,可以看得出,不是在藉口,推託,賴皮,掩蓋;而是……而是……非常真誠的……」

  「在這個世界上,儂還相信一個成年人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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