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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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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存伯當然不是因為黃畹町在背後戲謔了譚宗三,叫了他一聲「三兒」,才清退她的。當譚宗三張大然陳實三人在大寫字間裡齊聲責備他這樣隨意處置員工將給剛剛穩定下來的豫豐班子造成新的不穩定時,他卻門聲不響坐在對面的高背軟墊椅子上,一句不為自己辯護;等各位譴責完了,才略帶些歉意地承認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確做得欠考慮,答應馬上設法補救,馬上派人通知畹町姑娘,讓她明天就來上班,還做她原來那份工作,使用她原來那張寫字臺,領原來那份薪金。

  儂真是吃錯藥了。沒有事情尋出一點事情來搞搞。張大然拍拍他肩胛笑道。張大然也早聽說譚宗三最近經常去秘書股坐坐轉轉,好像真有點喜歡上了這個頭腦子老活絡的「小姑娘」。(譚宗三過去絕少去秘書股。他討厭過問那一攤亂七八糟的瑣碎事。)也有人講,是小姑娘先向「三老闆」「劃靈子」。(有意顯示某種心跡。釋放試探汽球)比如小姑娘最近下班後,再不像從前那樣急著回家,總是有事沒事地在秘書股房間裡蹭發蹭發,好像總在等什麼人似的,讓人看了心軟。但這種事,你管它幹什麼?隨便它去啦。

  陳實沒有作聲。他不相信周存伯只是「欠考慮」。存伯不是欠考慮的人。大學畢業後,他跳槽那麼多次,從北方到南方,換了那麼多店家廠家,臨走時,沒有一個經理老闆不想留他、不說他人好。可見他為人的歷練老到周細。今天怎麼會在這麼一點小事上,顯得如此草率毛糙?陳實更不相信存伯是想在豫豐別墅充當「風化警察」的角色。存伯在男女問題上的確比較謹慎小心,甚至可以說是相當「保守」的。從大學畢業到現在,他不僅沒有「換」過老婆,而且十分用心地維護著自己那個在外人看來並不算「美好」的家庭。周夫人跟他稍帶點親眷關係,原是他媽媽的一個遠房外甥女。不僅長得不算好看,識字也不多,更談不上風度談吐。針線女紅烹調也都一般,算不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那一類。平時舉手投足神情眉目間甚至還有點木訥。他去過他夫人老家。那是一片遙遠的大麥田。微微隆起的土包上一大片高攢人雲的大樹從焦黃的地平線上突起。唯一的這一次拜訪,留給他唯一的印象是灼熱乾渴和潮濕泥濘的反復交替。並總配帶著一點豬圈裡發散出來的那種糟朽氣味。即便在小縣城的大街上,也總能看到有瘦骨嶙峋的架子豬們在牆根上哼哼唧唧地蹭癢。但是這位毫無特色的「遠房外甥女」卻能在長達五六年的時間裡毫無怨言地守護在他那因中風而半癱的媽媽的病床前,替他盡了一個兒子應盡的孝義。媽媽說,我答應過她,儂大學一畢業就娶她過門。儂要不肯娶她,我今朝就撞死在儂面前。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周存伯肯定會說,姆媽,儂不要這樣講。我又沒說不肯。我是周家唯一的兒子。我當然曉得必須要有人來為我照顧這個家。家是不能不要的。周存伯也真的這樣說了。這位老兄,歷來認為,在中國這個社會裡,走極端是沒有出路的。但不求個人發達、一味老實聽話,同樣也是沒有出路的。因此就要在(也只能在)不走極端的情況下求個人發達。歸根結底一句話,就是要極其出色完美地運用好這樣一個基本法則:有所失才有所得。以失求得。以得補失。大器晚成。大音希聲。男人一定要做男人的事。男人既不能愧對女人,也不能愧對家庭。但又絕不可為女人家庭所累。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所以他絕不在「女人」一事上多花時間精力。但也絕不會去干預自己身邊那些朋友知交在這方面的「癬好」。比如,他從不嘲笑陳實反反復複地結婚離婚,也從不挖苦大然跟房東太太女兒那「野鴛鴦」式的關係。至於宗三,他知道他一直在跟一個叫黃克瑩的女人約會。但他們之間畢競還沒有任何婚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譚宗三有時對另一個年輕女子表示一點好感,表示一點新意,這也只是他自己的事,跟周存伯毫無關係。他幹嗎要去干預?那不是太愚蠢太低級了嘛!要知道,他從來也不是那種「好為人師」「好管閒事」「好當風化警察」的人啊。況且現在急等他這個「小班子總責任者」處理的事多得不得了。蕪湖的米廠、屯溪的茶廠、南通的紗廠、諸暨的繅絲廠、廣冶深山溝裡的水泥廠……廠廠都有做不完的事要他去做。(他們現在體會到,也常常這麼感慨,經易門這個人不容易。他當時一個人做我們四個人的事,還能那麼從容。不容易。真不容易。)若不是十分必要,他怎麼還有那個閒心用工夫去管什麼「小黃姑娘」這麼一點針尖綠豆大的事?!

  為此,陳實斷定,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名堂。下了班,他立即驅車到鯫蕘家,把情況對鯫蕘講了。鯫蕘也同意他的分析。於是兩人又打電話把大然叫了來。大然一聽他兩的分析,覺得也有道理。三人立即決定約存伯來談一談。沒料想,這邊剛剛拿起電話機,外邊的敲門聲就響了。三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幾乎又是同時叫了起來:「存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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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門人果然是周存伯。他當然是有話要說。為了避免電話和其它方面的雜事干擾,他一進門就提出找個安靜的去處談。張大然立即附議,並提出去他那個「小安樂窩」。蘇州河邊。煙廠後身。還備有上好的咖啡和西點招待。還可以省下諸位一筆不菲的茶座費。

  「算了吧。我寧可出點鈔票也不去儂那裡。吃不消儂那裡的那種胭脂味道。」陳實故意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皺起鼻子說道。這幾個兄弟雖然從不譏諷大然跟那個房東太太女兒的這種同居關係,但也從來沒有人提出要上他那裡看一看做做客。明顯有一種既不承認、也不把他那一部分生活和他那個房東太太女兒當一回子正事的姿態在裡面。對此,大然心裡多少也是有點尷尬相的。平時不好意思說。這時就趁機發出邀請。沒想當即遭遇陳實迎頭一擊,平時臉皮蠻厚的大然,這一下居然面子上也有點掛不住了。

  「啥胭脂味道?儂好像去過似的!」張大然忿忿反駁。

  「還用得著去嗎?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嘛!」陳實哈哈笑道。

  「儂就這麼怕胭脂味道?怕胭脂味道就不要找女人嘛。哎呀呀。真還沒有發現嘛,陳先生原來是從和尚廟裡出來的。那麼正經?不大對頭吧?恐怕是從尼姑庵裡溜出來的(口伐)?」張大然進一步把臉漲紅。

  「好了好了。嘴巴上關關門。不要瞎三話四毒染了純潔少年。」周存伯說道。「純潔少年」者,鯫蕘也。因為鯫蕘至今還沒結婚。甚至還沒認真跟異性深入交往過。故而他們常在玩笑中稱他為「純潔少年」。

  陳實提了幾個可供晤談的去處,張大然大發孩子脾氣,報復似的故意全部加以否決。

  最後,周存伯只得把大家拉到西郊「哈同別墅」。要了一個背靜的茶室。三杯咖啡。一壺白開水。才算安定下來。白開水是為鯫蕘要的。近來一個老中醫說他必須有所忌口,開了一張單子,列了一大串進不得口的東西。包括咖啡這樣帶刺激性的洋飲料。陳實很不以為然。他告誡年輕的鯫蕘,聽這種「庸醫」的話,儂只有死得快。不刺激?不刺激人怎麼活?人就是靠刺激活的。空氣刺激肺。食物刺激胃。異性刺激生殖。窮困刺激奮進。戰爭刺激更迭。權勢刺激抗爭革新。要排除了一切刺激,把人關在一個純淨綿軟的空間裡,沒有任何興奮憂慮困擾痛苦期盼掙扎……那還不等同一攤爛肉?有意思(口伐)?活得下去(口伐)?

  「好了好了。刺激也要分分合理不合理。不要亂講三千!」周存伯向陳實不屑地揮了揮他那只獨臂。

  「合理?哈哈。太講合理本身就是一種不合理。周存伯,看著吧,儂這個人將來死就死在跟人太講『合理』這一點上。」陳實慷慨激昂起來後,周存伯卻不作聲了。這是他一貫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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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哈同別墅,周存伯告訴大然陳實鯫蕘,他發現譚宗三在背後偷偷地親黃畹町的鞋子。而且不是一般地親,是在摸,揉搓,在……

  「在怎麼?」大然微笑著問。

  「在……」周存伯放下咖啡杯,為難地看看大然,似乎有點說不出口。

  「他在做啥?儂講呀。」

  「我講不出口。」

  「因此儂就要開除小姑娘?」

  「我管不住宗三,只有這樣……」

  「要儂管啥?他喜歡親小姑娘的鞋子,讓他親好了。要儂管啥?」

  「身為擁有幾十家廠店、幾千萬資產的大家族的當家人,假如喜歡一個女子,他完全可以公開提出來向她求愛。可以跟她約會。可以請她吃最好的飯看最好的戲幫她買最貴重的珠寶首飾。哪怕像儂張大然那樣,置一套房子,『金屋藏嬌』『秘而不發』也未嘗不可……可他……」

  「可他不喜歡用常人的方式和異性來往。偏偏喜歡使用自己的方式來表示他對自己所喜歡的女子的感情。儂管那麼多做啥?!」

  「他不是不喜歡,而是做不到。」

  「他不是在跟一個叫黃克瑩的女子在約會嗎?」

  「可是……」

  「可是啥?」

  「可是……」

  「老兄,痛痛快快講吧。既然叫我們來了。就不要猶抱琵琶半遮面了!」

  「他在黃克瑩的問題上也是……也是這樣……」

  「也是只親她鞋子不親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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