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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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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黃畹町一邊嘬著那個「天津衛」飯盒裡的糖醋小排骨,一邊問他:「『三』中午吃啥?我來了這麼多大,還沒有看見他出去吃過中飯。他不吃中飯,活神仙?」 「三?三是嘛?」「天津衛」和所有在場的人一樣,讓她說蒙了。 「譚宗三呀。還有嘛?!」 「哎喲,三啊。怎麼這麼親熱。譚老闆也不叫了,就一聲『三兒』。啥關係啥程度啦?」「天津衛」哈哈嚷道。 「儂管我啥關係啥程度!」黃畹町得意兮兮地白了那一幫子傢伙們一眼。這時譚宗三慢吞吞走了過來,問:「啥人叫我『三兒』?」 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極為尷尬。黃畹町也鬧了個大紅臉,吭吭哧哧地,沒敢站出來承認。僵持了一會兒,吃完飯的人,便趁機趕快溜到衛生間去洗飯盒,離開這是非之地;沒吃完的,也忙低下頭去只顧大嚼,努力做到目不斜視。一時間氣氛搞得相當緊張。譚宗三一走,馬上就有人沖黃畹町指指戳戳、又苦笑又歎氣又晃腦袋又撇嘴地作了一系列無聲的責備。 而這一個下午,直到下班前,很有幾位三四十歲的老兄心裡像裝滿了碎玻璃碴似的,總想找個機會,個別去向三老闆解釋清楚,中午發生的事,跟他們沒有一點關係。他們怎麼會這麼不曉輕重地把老闆稱作「三兒」? 但一直到下班前半小時,並沒有發生他們認為一定會發生的事。後來就下班。回家。只是到第二天,發現畹町姑娘沒來上班。大家以為她病了。那時候上海弄堂裡的公用電話網遠沒有現在發達。傳呼業務也遠沒有現在開展得如此通暢便當。同事間有什麼事都是等下一回見面了再說,還沒養成打電話通消息問候的習慣。第三天,依然不見黃畹町上班,有人就問,黃小姐哪能(怎麼)了,啥人有啥消息?到十點鐘光景,周存伯領了一個三十幾歲、背稍微有點駝起的精瘦男子走了進來,並關照秘書股長,把黃畹町手頭的那一攤事情,統統移交給這位「蔣先生」。「蔣先生」忙向秘書股長和善地笑著彎彎腰說道,多……多……指教多指……指指教。(這傢伙好像口吃得還挺厲害)秘書股長著實愣怔住了,過後趕緊問,黃……黃小姐呢?周存伯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答道,黃小姐已另謀高就。不再來豫豐別墅上班了。大家一下都呆掉。 是的,在這個被那四位獨臂人調校得高度合拍、高度緊張、高度「機械化」了的工作小班子裡,有沒有這麼一個既精通業務、又年輕而隨和的小姑娘存在,對於這些日夜伏案工作得臉都發黃變綠了的中年男子來說,的確是很不一樣的。 後來才得知開除黃畹町並不是譚宗三的主意。他事先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麼一檔子事。「蔣先生」正式接手工作後的第二天(第三天?)譚宗三到秘書股的小寫字間來過一趟。還是那副慢慢吞吞的樣子。四處查尋一番,便在黃畹町原先用的辦公桌前站住了,猶豫了好大一會兒,還問,那個叫我「三兒」的小姑娘呢,怎麼不按時來上班?你看,居然還在找她。還記得她叫過他「三兒」。 譚宗三得知黃畹町已被清退,清退她的是周存伯,而且清退的理由只因為那天她在背後叫了他一聲「三兒」,真是氣得不得了。他立即大步向周存伯的寫字間走去。但走到門口,他卻又猶豫了。他覺得自己就這樣一股腦兒地撞進去,會使存伯下不了臺,更會在豫豐別墅裡鬧出一個不小的響動。這件事非管不可,不過,還是得照顧到存伯的面子。於是他忍了忍,叫住一個迎面走過來的工作人員,讓他去通知周先生,立即到他的寫字間來議事。 「周先生好像正在跟幾個部門主管談遠東匯通銀行的一樁啥事體……」那工作人員好心地報告道。 「不管他在開啥會,統統給我停了。」譚宗三不耐煩地打斷對方的話,「叫他馬上到我寫字間來。另外,請張先生陳先生也一道來。」宗三沒有叫鯫蕘,是因為鯫蕘平日不來豫豐坐班。他給鯫蕘的任務是調查「譚家男人活不到五十二歲」這種傳說的真實性、並查清其原委。既然要調查,當然就不能天天在豫豐泡著。再說,鯫蕘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天天來坐班。 79 黃畹町並不知道自己腳上那雙舊皮鞋的式樣跟過去黃克瑩穿的那雙一模一樣;更沒人告訴她,在她之前,也有一個同樣姓黃的女子曾非常近非常近地進入過譚氏集團現任總裁譚宗三的視界。 黃畹町比黃克瑩當然又要年輕得多。她離開學校還不到兩個月。經張大然介紹進入豫豐別墅,兼管文檔內務。 她突然發覺,這位三先生總是喜歡盯牢她的腳看。她回去告訴她姆媽。黃畹町的阿爸獨自一人正在旁邊的小檯子上,燙了一壺「加飯」,買了兩塊五香豆腐於,篤悠悠地吃著;聽見女兒這麼一句悄悄話,便揚起粗短的眉毛,甕聲甕氣地追問:「看儂的腳?搞啥百頁結?」 黃畹町本不想讓阿爸曉得這樁事的,現在反讓阿爸明著這麼一追問,立時紅起臉,推了阿爸一把,嗔啐道:「不要不要。啥人叫儂偷聽的?不要不要……」說著拉起腿腳不太靈便的姆媽往天井裡走去。 「儂姆媽懂啥?」黃福奎忙攔住母女兩,並關上通天井的門,繼續追問,「到底哪能一回事?快講把我聽。那位三老闆盯牢儂的腳看,還做啥了?摸儂了?請儂去跳舞廳了?」 「哎呀……姆媽,儂聽聽阿爸這張嘴巴呀!」女兒大紅起臉,連連跺著腳,叫道。 「快點講把我聽……」 「不睬儂不睬儂。」 「啥睬儂不睬儂!快講。」黃福奎吼叫起來。 這時,從二樓窗口飄出一聲糯答答的「阿福——大清老早,又在跟啥人光火哉?」 這聲糯答答的詢問,發自一個叫佘玉花的女人。 佘玉花原來是汪升記鍋爐廠老闆汪介孚的小老婆。大老婆生了三個女兒,她也生了三個女兒。天下就有這等怪事,她的三個女兒居然跟大老婆的三個女兒長得一模一樣。所有的熟人都對此拍案稱奇。後來,她生了個兒子,大老婆也生了個兒子。但這一次卻又顛倒過了。余五花生的這個兒子跟大老婆生的那個兒子長得完全不一樣。特別叫人心煩的是,尤其不像汪介乳講不出他像啥人,反正不像汪家門裡的人。更叫人煩心的是,這兒子長到後來有點像隔壁十二號裡修棕棚的「袁嘎裡」(姓袁的那傢伙)。於是,汪家上上下下、包括爺叔娘舅家裡的人,統統想不通,一致板上釘釘般認准這「兒子」是個「肮三貨」「雜嘎(野)種」。汪老闆為此天天發心口痛毛病。大老婆天天揮舞雞毛撣帚,逼她講出這個「雜嘎種」的生父到底是啥人。不肯講,就給我滾。 「滾就滾!」 佘玉花倒滿講義氣,到最後也沒有講出這兒子的生父到底是啥人,總算滾出了汪家門,做了舞女。後來還做過一段「半開門」(不公開人籍的妓女)。後來一段時間又當過青幫裡的「紅鞋老七」。再以後,就搬到這幢石庫門房子裡來了。又做過啥,就沒有人曉得了。只看見她整天穿得寬寬鬆松,搽得白白淨淨,腳上一雙繡花鞋,手裡捧著個水煙袋,有時候請兩個白襪青履的本幫道士來做做清事,放放齋戒。她一個人住了二樓前後兩間房間。後樓的小間裡,按道觀的規矩,佈置著神幔靈幡桌圍跪墊。至於供器之類,如香燭台花瓶果盤淨盂香筒……更是一應俱全。還掛著這樣一副用龍鳳花鳥沒骨飛白體寫就的對子。對子上寫的是:「如履冰谷若對嚴師」。 但樓上樓下、左鄰右舍都曉得,佘玉花是黃福奎的老相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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