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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變得很內向。(這不算缺點。)變得很不合群。(這也不能算什麼大缺點)他變得拿不定主意,又怕面對十分複雜的事情,(這就讓人大意外了。過去他在學生會裡當總幹事時,最火辣辣的主意總是出自他,最難辦的事也總是他自己搶著去辦。在身兼人職之後,他還在學生會南國劇社兼了個社長暨總導演的職務。每次演出契訶夫的《三姊妹》,他必定親自去做佈景。他說一定要在那幾棵高高的白樺樹身上做出地道的俄羅斯味道,否則,這個戲隨便怎麼演,也演不出那種特有的契訶夫味道。當然,那個叫作「安得列·謝爾蓋耶維奇·普羅佐夫」的男主角也得由他來扮演。你難以想像,在那幾年裡,他身邊總是圍著一批最出色的崇拜者和追隨者,包括同性的和異性的;也總是聚集了一批最出色的忌恨者和反對者,也包括了同性的和異性的。)而現在,他不單單變得優柔寡斷,而且還怕別人知道他變成了這麼個人。他不願面對複雜,卻又不願讓別人來插手他所面臨的複雜。(既然不想讓別人插手,儂把我們這四個人請來做啥?)(哦,不是不想讓你們插手,更不是不相信你們。我希望你們插手。但……但是……要商量……不管做啥,一定要跟我商量……)(啥事沒有跟儂商量?儂講呀!)(噢噢……是的……是的……)

  最讓張大然周存伯這四個人傷腦筋的是,不知道為什麼,譚宗三一直和他們挑選來豫豐別墅供職的這幫子人親近不起來。在這幫於人面前,他總是做出一副很莊重的樣子,實際上卻在躲著這些人。這幫子人是他們從幾千個應聘者中反復汰選出來的。假使說,作為主腦的譚宗三,不能和這個工作班子真正結合到一起,那還有什麼希望呢?他們不止一次婉轉地提醒過譚宗三。譚宗三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應該說是完全不必要的提醒面前,保持著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沉默。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天周存伯向譚宗三遞了個「條陳」,要求從本月下旬開始,每天為在豫豐別墅和譚家花園上班的所有員工免費提供一頓中飯。目的也是為縮短譚宗三和這些員工們的距離,增進感情聯絡。譚宗三看到此條陳,把存伯等找到寫字間,問他們,啥人想出這花樣經來的?存伯反問,怎麼了?他問,這算啥意思?免費請客吃中飯。張大然在一旁答道,這不是免費請客吃飯。是員工福利。增進一種「大家庭意識」。譚宗三一聽,先呆了一呆,馬上又哈哈一聲笑了起來,說道,大家庭意識?靠啥?靠請客吃飯?你們阿是有毛病?阿是以為譚家鈔票忒多了?我已經付過工錢,憑啥還要額外出鈔票弄一頓中飯給大家吃?這算啥名堂?啥地方有這種經理人員,沒有本事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只好天天請大家吃中飯!(當時的上海,的確還沒有一個企業免費向員工提供午飯)這要讓經易門曉得了,不要笑脫下巴?!

  陳實說,我們這樣做,經易門當然不能理解。他要能理解了,我們跟他不就是一票貨色了嗎?但……儂為啥也不理解呢?儂不是去過英國……

  這句話,在旁人聽起來,也許沒有什麼大了不起的。但豈不知在譚宗三面前卻已犯了大忌。譚宗三立時板起臉,厲聲喝斥,不要跟我講啥英國不英國。我不能讓經易門笑我只靠請客吃飯討好員工來管理譚家。

  哎,這跟經易門有啥關係?我們又不是為了這位「經嘎裡」(姓經的傢伙)才在這裡做事。鯫蕘小聲插了一句。一般情況下,他很少插嘴。

  譚宗三一聽,更不平靜了,大聲反駁,我不管有關係沒關係,我就是不能讓經易門笑話我!

  陳實還想說,你怎麼沒聽懂我們的話?這件事跟經易門根本不搭界。但周存伯立即暗示了他一下,讓他不要再強硬下去。

  陳實只得不悅地別轉頭去。

  是的。這一向,從表面上看譚宗三很少再提「經易門」三字,似乎已撇棄了此人此事,但實際上他一直也沒能從經易門濃重的陰影裡超脫出來,一直還隱隱地深深地忌諱著這位經大總管,只是不聲不響不再放在臉面上而已。而剛才在陳實的話裡,居然把他跟經易門相提並論,極大地刺傷了他。譚宗三居然一甩手走了,把存伯大然陳實統統幹晾在寫字間裡,搞得陳實哭笑不得尷尬異常。陳實當即就要遞辭職報告。讓存伯喝斥住了。他耍大少爺脾氣,儂也耍大少爺脾氣?一點冤枉官司都吃不落,還搞啥搞麼?!陳實揪然撕掉了辭職報告。是的,他們拋開自己原來所做的一切,彙聚到譚氏這面已略顯陳舊的大纛之下,再渡關山,不僅僅是因循了和宗三之間的那點舊誼,更重要的還是想要「借譚家這塊地盤,在中國、起碼也是要在上海搞出點名堂來」。而要想在今日之中國認真做出一點事體來,不受一點冤枉氣、不吃一點冤枉官司,簡直是不可能的。對此,他們是充分交換過看法的,自認為是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的。怎麼就一下沉不住氣了呢?況且只不過是從宗三那裡受一點冤枉氣,也算不了個啥麼。宗三這個人我們還不清楚?公子哥兒嘛。任性。一陣風雨一陣雷。雷過雲開,雨過天晴。心裡不記仇。就這點名堂。

  果不其然,到晚上,宗三主動找存伯,(他不好意思去找陳實,)講,既然你們要試,那就試一試吧。反正花不了多少鈔票。不過有兩條。-,先在豫豐小範圍裡試,譚家花園的那幫子人等下一步再講;二,伙食標準不要定得太高,傳出去,真的變成我譚宗三敗家精,天天請大家下館子了。你們也給我留點面子,好啃?存伯等人偷偷一笑,松下一口氣趕緊去辦包飯的事。譚宗三就沒再把這一頓中飯的事放在心裡,第二天幾乎忘了個差不多。到中午時分,只見存伯來請,說有事讓他到樓下大餐間去一趟。「又是啥花頭經?」他收拾好剛擬就的幾份電報稿,一面起身跟存伯往外走去,一面問。「開幕式。」存伯微笑著只是簡略地答了三個字。「開幕式?搞啥搞?」宗三又問。「儂去了就曉得了。」存伯再不多講。

  這時,大然和陳實畢恭畢敬地分立在大餐間門的兩旁,皮鞋頭髮統統擦得鋥光賊亮。一見宗三走了過來,兩人學那英國皇室侍衛長的樣子,趕快躬身為他拉開大餐間的硬木雕花大門。宗三真被他們嚇了一大跳,愕然回顧存伯,問道,做啥?想吃掉我!三位均笑而不答,做了個手勢,請宗三繼續往裡進。宗三遲疑地放慢腳步,抬頭看去,只見全體豫豐員工,不論職位高低,一律穿著定做的「員工服」。男士一律深藏青,小立領中山式;女士一律寬背帶天藍薄呢裙加長袖白襯衣。每人面前都擺放著一份由大中西菜社送來的午餐。餐具也都是統一購制分發保管。整齊劃一。眼門前真是一亮,緊著又是一聲「雷」響。全體起立,齊聲喊叫:「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是他們對這位年輕的譚氏集團新總裁的愛稱。簡稱。譚宗三嘛。三十三歲嘛。三三見九嘛。九五至尊嘛。「三三三三,三……」。如此齊心協力、肝膽相照、溫馨備至……在場所有的眼瞳子裡都充滿了感激和決心,至使譚宗三心裡一陣酸熱,霎時間竟不知說什麼才好,王顧左右而支吾了起來:「三……這……嘿嘿……」

  說起來,發明「三」這個呢稱的,還是工作班子裡那個叫黃畹町的女秘。二十一歲。上海景華會計專科學校畢業。前兩天午休時,她跟幾個同事邊吃邊聊天。那時候當然沒有這樣一頓免費午餐好享用。大家不是到馬路對過小攤頭上叫一碗陽春麵、菜肉餛飩點點饑,就是從自己家裡帶點隔夜的剩菜剩飯來混一頓算數。黃畹町基本上不帶飯。她在豫豐同仁中,年紀最小,又是個單身的黃花閨女,頭腦活絡嘴巴甜,所以總有人邀她下館子「陪吃」。至於那些帶飯的男雇員,飯盒子裡只要有點好吃的,也總要搛一兩塊讓她嘗嘗。好像只有讓她嘗過一口,剩下的飯菜吃起來才會特別香。難怪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雇員戳著那些男雇員的額角頭,咬牙切齒地笑誑道:「賤骨頭。沒有一個好腳色。」一個剛舉家南遷來上海的中年男雇員,操一口帶天津衛侉腔的洋涇浜上海話,笑道:「咱天津衛有句老話這麼說,十八九的小丫頭,沒模樣兒,還有個水靈勁兒哩!這,您老就別不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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